陆陀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听着些哀婉的曲子,忍不住饮泪叹息。也不知是忧郁或悲伤。弟弟妹妹总来看望他,一定是老表姐告诉他们什么话了。他们不敢问他碰到了什么事,也不敢过多劝慰。他们欢欢喜喜地进门,让表姐做顿饭吃,又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你应该去旅行,这么好的季节。"大弟说。
二弟说:"听些欢快的曲子吧,你的情绪需要调和。"
妹妹说:"小时候真好,四兄妹总在一起打打闹闹。"
其实流泪让他轻快自在,他那嘈杂的脑瓜子也让泪水冲洗得明净如镜。
陆陀内心明白,他爱上维娜了。
这几天,陆陀老给她打电话,她也老打电话过来。他们只说些琐琐碎碎的话,却谁也不说见面。今天陆陀实在耐不住了,说想见见她。维娜很高兴的样子,说:"我来接你,你在楼下等着吧。过十分钟,你下楼来。"
陆陀刚下楼,维娜就到了。上了车,陆陀只瞟了了她一眼,不怎么敢望她。
维娜说:"你瘦了。"
陆陀说:"你也瘦了。"
维娜驱车往西城方向走,陆陀也不问她去哪里。谁也不说话。出西城不远,是高级住宅区,散落些欧式别墅。在一栋两层的淡蓝色别墅前,维娜停了车。房前是青青的草坪,一树栀子花娴静地开着。黄昏将近,房子和草坪都笼罩在梦幻般的夕照里。维娜先让陆陀进了门,再去泊了车。
维娜沏了茶,打开电视,让陆陀坐着,就去了厨房。她没有多说半句话,一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怯生生走过来,凝视陆陀片刻,轻轻跳上沙发,偎在他身边。这时,听到了敲门声。维娜出来,开了门。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维娜说:"小玉,今天我自己做饭,谢谢了。"那位叫小玉的姑娘没进门,就走了。她是维娜请的钟点工。
"阿咪比人懂事。"维娜望着他笑笑,又进厨房去了。
维娜说的是这只撒娇的猫。陆陀平时是不接触宠物的,可阿咪实在太可爱了。你只要转过头向着它,它就瞪大了眼睛望着你,喵喵几声。陆陀靠在沙发里不动,它也就紧靠着他不动,闭上眼睛。真让人怜爱。
电视里播放着风光片。林海茫茫,流水潺潺。陆陀有个毛病,看电视不太喜欢看有人的片子,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是就在他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不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那么有人就让他有人吧。风光的确太好了。一会儿,记者们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陆陀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幸好我们人没有长年轮!"陆陀暗自想道,便感觉腰间麻了一阵。
维娜从里面出来,见着异样,问:"老陆,你……怎么了?"
"没,没有哩。"陆陀掩饰着。
"我听着你叹息,以为你……"
陆陀笑笑,说:"我真的没什么。"
维娜就问道:"我们吃饭好吗?"
陆陀随她去了餐厅。两个人吃饭,餐厅就显得太大了。好在维娜将灯光调得很柔和,感觉倒也温馨。"喝点葡萄酒好吗?"维娜问。陆陀只是点头,像个没见世面的乡下少年。他不想多说话,莫名的哀伤总让他眼眶发酸。红红的轩尼诗酒,浓血一般,那是哀艳而绝望的颜色。维娜的厨艺非同一般,菜都做得精致。可他总记不得吃菜,只是慢慢地喝酒,老望着她。维娜也老望着陆陀,目光忽而明亮,忽而迷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很重。他想吃完饭,马上离开。不然,今晚他会拥抱她,会亲吻她。
"你总不吃菜。我的手艺很糟糕是吗?"
陆陀说:"哪里,很好。"
维娜便盛了碗饭,递过来,说:"你先吃碗饭吧,不然,你什么东西都不吃。"
陆陀吃着饭,才仔细品尝了她的厨艺。真是不错。维娜说:"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陆陀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维娜仍坐下了。陆陀吃完饭,她便收拾碗筷。她只将碗筷送进厨房,洗了手,就出来了。
"你洗把脸吧。"维娜说。
陆陀去了洗漱间,水早放好了。一条浅蓝色毛巾,泡在水里,看着就觉得清凉。擦在脸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想着这是维娜用着的毛巾,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很熨贴的。
两人洗漱完了,仍去客厅里坐。陆陀的情绪平静些了。
"喝茶还是接着喝酒?我想喝酒。"维娜问。
陆陀说:"那就喝酒吧。"
维娜端了酒杯过来,说:"弄不清哪是谁的杯子了。"
陆陀说:"都一样。"
维娜脸便泛红,微微咬着嘴唇,递过一杯酒。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里,阿咪伏在他们中间。它也用过了可口的晚餐,这会儿正打着瞌睡,就像很会保养的美人。关了电视,只有音乐。
今天午睡,陆陀梦见维娜侧身而卧,望着他,目光幽幽的。他记不清自己是坐在她的床边,还是同她躺在一块儿,只是很真切地感觉着她的安静和清凉。他伸手触摸她的脸,却是暖暖的。现在,维娜就同他并坐沙发里,慢慢喝着酒。他内心有些尴尬,却又说不出的快意。
陆陀抿着酒,忍不住又叹息起来。维娜便问:"你心里一定有事。"
陆陀自己的情绪确实不太正常,却又不好明说,就信口胡诌:"我总想,人一辈子太玄妙了。就说我吧,十年前,我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今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维娜点头说:"是啊。我同你说过,我是越来越宿命了。人一辈子,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你只管照着上天编好的脚本演出就行了。你们作家写小说,匠心独运,事先布设伏笔。而真实的人生,伏笔早在上辈子就埋下了。我事先没有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碰上的那些人,不光郑秋轮,还有郭浩然、戴倩、李龙、吴伟,等等,都会同我终生的命运有关。有时候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像从一条岔路上窜了出来,拽住了我的肩膀。同所有人的故事,事先都不会知道要到哪一天了结。后来,社会环境变了,我的生活也变了,生意上很成功,我试图把握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主动设计和实施自己的生活,却屡不如意。因为早年生活机缘的奇特,加上后来我有条件很自信地体验新的生活,我的经历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坎坷。有时候也想,也许是自己把生活弄糟了,可回头一看,原来都是命该如此。这都是后话,慢慢再说吧。"
维娜说着说着就长叹起来了。陆陀有些醉意了,他眼中的维娜面如桃花。阿咪像在做梦,闭着眼睛轻声叫唤,声音有些娇。陆陀心里怦怦儿跳,说:"维娜,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吧……"维娜懒懒地起了身,望着陆陀,目光里闪过不经意的哀婉。
屋外是小区的花园,稍稍起伏的缓坡是人工垒成的,种着厚厚的草,散布着一些桃树和梅树。两人在草地里盘桓着,谁也不说话。头顶是清凉的月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