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一天,忙于生意的木庆臣在中午时分接到冯长翔的电话,一下子直拍脑门,把正事给误了,昨天都约好的,可没想到一上午忙得抽不开身,直接忘得一干二净。
接电话,一听冯医生来,把老木给急得,匆匆把手里的事交办给助理严律,径直去迎接冯医生了。
子不教,父之过,话说他这当爹的身上问题着实不少,都十年了,父子俩的关系唯系在每月定时的索钱电话上,比信用卡还款得还准时,儿子也很干脆,从曾经的一个电话到现在已经浓缩到三个字了:
爸,给钱!
是啊,除了履行这个义务,木庆臣再找不出他还干了些什么,这让他心里很惶恐,总是下意识地避免去回味旧事,每一次的回味对他都是一种煎熬,久而久之,他都快忽略还有这份亲情了。
匆匆出了门厅,庆臣酒店在滨海路,三星级,不过胜在地段尚好,每年到旅游旺季都所获不菲,对于他这样白手起家的人来说,每每站到酒店前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可再一想起儿子,这点成就感恐怕就得被冲淡不少。
表情,慢慢的紧张;眼神,慢慢的肃穆;心情,慢慢地变坏。冯医生上门恐怕得让老木胡思乱想了。
又捅娄子了,不会偷人家东西了吧?要不更严重点,把那个女孩拐走了?否则就是更严重的问题,连偷东西带偷人,全给办喽,木庆臣知道自己儿子在这方面是相当神通广大的,从十八岁的少女到三十八的少妇,他都敢尝试勾引,而且成功率相当高。
要真捅了娄子,得多少摆平?十万?二十万?木庆臣看到车来时,已经做到最坏的打算了,他匆匆奔向从车上下来的冯医生,友好的握手,一副生意人卑躬屈膝的谄笑,这是多年练就的本事,那笑容让你有多大的气都发不了出来。
还好,好像和想像中有差别,木庆臣絮絮道歉的光景,冯医生打断道着:“没事,木老板,知道您忙,所以我就把些东西带过来让您亲自过目一下。”
“呀,那兔崽子不会骗谁钱了吧?没事,冯医生……有我在呢,您放心,不管什么事,朝我说话。”木庆臣给人家宽心道,一说“过目”,说得老木心跳加速,心想没准又是过目儿子给人打的欠条。
“里面说吧……您这心态还是不对啊。”冯医生道。
“我……我的心态?”木老板纳闷道。
“对,首先我告诉您,和你想像中不一样;其次我得告诉您,即便和您想像中一样,也不能重蹈您以前的方式。”冯医生严肃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成条件反射了,只要有人上门,十有八九是他给我找麻烦了。”老木难堪地笑道,冯医生也笑了,笑着劝了句:“之所以麻烦一直找到您这儿,是因为您一直接手麻烦啊,如果你拒接的话,那怕有一次,他也会斟酌一下敢不敢干……就像小孩子学走路摔倒之后,我们中国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心疼的搀起来,揉揉抱抱想尽一切办法哄孩子开心,而在西方就不一样了,就再哭也不会有人理会他,他们的教育理念是,孩子的事得让孩子自己处理,你如果每次都扶他,还怎么等着他自己长大,自己走自己的路?”
老木恍然大悟,不过只是恍然了一闪念,他尴尬笑道:“道理是这样,可已经长这么大了,总不能再捏回去重生一回吧?”
冯医生哈哈大笑,笑着告诉老木道:“完全可以,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怎么重生的。”
这么一讲,似乎没事,老木也高兴了,两人匆匆回了木总的办公室,冯医生把拷贝的视频、图片给了木庆臣,老木一看,儿子给剃成短发了,很短那种,像劳改营里,一下子不悦了,瞪了冯医生一样。
“您连他的造型都介意?还是放不下啊。”冯医生道。
老木按捺着没吭声,往下翻了翻,慢慢地,眼睛里柔情四射了,阳光下,儿子正在剪草坪,晚霞里,儿子正搀着一位穿着病号服的老人、蒸派腾腾的厨房里,儿子正挽着袖子,正洗盘刷碗,最让他感动的是,有一副儿子奋力推餐车和给人分饭的场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看得木老板两眼酸楚,表情悲戚。
“怎么了?木老板?”冯医生吓了一跳,可没到反应这么大。
“没事,没事……好,好,我高兴,我真的高兴……我知道他是故意气我,其实孩子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孤身在外,都从来不告诉我,他吃了多少苦……好,这才是我儿子。”老木激动到不可自制了。
感动了好一会儿,免不了问东问西,冯医生嘴牢,只告诉他是在医院当护工,至于对记忆和思维的影响,冯医生说了,完全不用担心,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谁,现在嘛,已经是自觉自愿地在干着这些事了。
得,啥都不用说了,老木听着听着就老泪横流,说着谢谢谢谢,然后就泣不成声了。
苍天有眼啊,这个兔崽子终于能办点人事了!
老木热泪盈眶地抱着平板激动的如是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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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闻和眼见总是有区别的,有时候就即便眼见也不能为实。風雨小說網
千里之外,经过多次尝试碰壁的小木已经很轻松的适应这个疯狂的环境了,就像他适应那些语言不通、人种不同、习惯各异的地方一样,这种潜移默化中培养出来的能力,恐怕就他自己都说不清经过十年历练,已经变得有多强了。
好像没在干活啊?此时的他正遛达在绿树花丛中,贼头贼脑地盯着一朵怒放的玫瑰,冷不丁一伸手,捉住了一只翩翩的蝴蝶,兴奋地回头进,蓦地被凑上的脑袋吓了一跳,老布那疯子正笑吟吟地看他,还示意着脚下,拣了一筐的树技、残叶之类的垃圾,这是小木的活,小木经过巧妙的转嫁,给老疯子了。
“哦,干得不错。”小木点点头。
“那我奖励呢?”老布期待地问。
小木掏着口袋,一张纸,顺手甩开,一个满头蜷发的外国人肖像,递给老布,老布如获至宝地接着,小心翼翼夹在他随手那本破书里。
,那是老布这号有信仰的人心里的神。
“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类的本质啊,好好劳动。”小木嘉许地道,看来学过绘画有好处,好歹派上用场了。
“是啊,只有劳动才是实现中国梦的基础,一切不劳而获都是可耻的。”老布严肃地道。
“呵呵,也就您这类人,品质才能如此高洁啊,老布……去吧去吧。”
小木赞了个,把老疯子打发走了。和这种老布尔什维克谈话,理论基础很重要,小木明显差人家太远,所以所谈甚浅,顶多是找到骗人家干活的理论支持。
清理花圃干得不错,小木把一筐垃圾提着,倒到了门口桶里,心里有事了,在垃圾桶里拣着半黄半绿的残叶,用指甲劈着细细的技节,把蝴蝶钉在一张纸上,用时不久,完成了一个简易的标本。
他准备送给其中的一个疯子,,做完了,起身看看,这院子里嚎的嚎、哭的哭、笑的笑,目标正倚着楼角,用猎艳的眼光审视着她已经看不懂,已经缺乏外部感知的世界。
她是个遗容师,那么爱美应该能唤起她曾经的记忆吧,小木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冷不丁把标本亮在她眼前,兴奋地问:“漂亮吗?”
女人眼睛一滞,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痴痴地盯着纸上五彩斑斓的蝴蝶,像是害怕、像是紧张、像是期待,慢慢地伸着手,蓦地小木抽回去了,那女人一下子好失落,哀求也似地看着他。
“看着我……其实,你比它还漂亮……照我说的做,这样…这样……这样系好扣子,这样……这样就更漂亮了……要这样的话,我每天给你捉蝴蝶……好吗?”小木教着她系扣子,意外地,那位女人笨拙地、犹豫地系上了扣子,然后眼睛痴痴地盯着小木手里的手工标本。
“每天穿整齐、打扮漂亮……这就是你的,拿去吧。”小木笑着递给她了。
那女人兴奋而幸福的接到手里,目光一动不动地,喜出望外地看着,仿佛这是她熟悉的东西一样,让她变得投入,变得痴迷。
小木笑了,想了好久才想出这法子来,不经意侧头时,这一幕恰恰落在了白医生眼中,他挥手打发走了汇报的护士,招着手叫着小木,然后好奇地看看,等小木小步上来,他好奇地问着:“你给了她什么?”
“一只蝴蝶标本……嘿嘿,注意力转移,心理治疗的一种方式。我对你们的不作为很有意见啊,就让人家天露俩大胸那么显摆着?”小木道。
“那你觉得你做的就有用了?”白医生不动声色问道。
“那总比不作为强吧。”小木道。
嘿嘿,白医生惯有的阴险微笑,笑着笑着,示意着小木朝后看,小木一回头,脖子一梗,惊得一口把自己拳头咬住了,那位女病人贴着墙,四肢张开,神情肃穆……那样子,正像铺在他脚上,那只蝴蝶被钉成标本的样子。
“认知性障碍,她曾经是遗容师,失去正常认知后,她把自己等同于经她手化妆过的遗体,所以经常赤身裸体……没错,你发现了她的爱美天性,成功把她变成蝴蝶了……”白医生笑着道。
“那还有治吗?这样真可怜。”小木道,为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而挽惜。
“造物的神奇,不是医生能解读所有人体秘密的……比如你,资料里描述的很不堪啊,吃喝嫖赌抽一应俱全,理论上你应该是个毫无同情心的人渣,可为什么,又试图帮助一位失去认知的病人呢?”白医生笑着问一头雾水的小木。
“法律里有侮辱尸体罪,说明就死人都应该有尊严,何况病人?那一帮男护工有意无意就来看人家饱眼福,我不信你不知道。”小木严词指摘道,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这就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方,没有那种药能治疗一个人心里的阴暗、丑恶、低俗、猥琐……别紧张,不是说你,你的心理要纯洁过大多数人,最起码要高于普通人。”白医生道,小木灿然一笑,却不料白医生追问着:“那能告诉我,以前为什么那么劣迹斑斑吗?”
小木愣了,倒没有觉得自己纯洁和高尚了多少,可思忖以前的旧事,似乎发现曾经的龌龊、丑恶、阴暗是另一个自己,为什么现在觉得连自己也有点无法接受呢?
“看来你开始省悟了,继续,好好干。”白医生微笑着道,很是欣慰。
他方走几步,可不料后面的小木在这样说着:“少来了,环境在人的性格形成上占主要因素,给你豪宅香车再来一大群美女,我就不信你还能这么道貌岸然。”
“所以啊,一定不能再让你回到那种低俗的环境中。”白医生回头微微一笑,把小木噎得直翻白眼。
法克……合伙算计我!
小木心里恶狠狠地道,他看得越清楚了,又是老爸收买了一群狗腿想法子折腾他,是忍,当然是孰不可忍,他心里泛着坏念头,又一次看向门外的另一层并不高的围墙,跑出去,跑出去就是香车美女佳肴醇酒的低俗生活,多么令人向往啊!
“小木,开工啦……”
铁门当当一敲,把小木惊醒,他应了声,朝门外奔去,出门没那么容易,得站在门口的摄像头下,等确认身份上,电子门锁才能打开。
等他出去,一列餐车已经推向食堂了,其中一位最胖、最高、嗓门最大的女人,就是他的搭档了。
姓顾,叫啥没记清,不过私下人都叫顾大嫂,这名字和人长相,能让人想起水浒里那个母大虫,事实上这位顾大嫂一点不比母大虫差,几十斤的饭桶,她一手拎一个,腾腾往餐车里倒,几百斤的餐车她一个人推得就飞快,多一个小木,无非是多个打下手可有可无的帮工而已。
开饭时间到了,说起开饭小木到现在都有心理阴影,可也没想到,最简单的吃饭是这群精神病人管理和治疗的一大难点,很多人健忘到没有食欲,很多人已经颓废到疏于进食,有一半需要护士和护工帮忙,你得硬拽着他来吃,而且还得防着他胡吃进食过量,而且还得把饭菜搅好,否则他们不是光吃菜就是光吃饭,根本没有味觉差别,头天见到个奇景,有个病吃着吃着就蹲过一边,小木一瞅,这丫的,直接脱了裤子扑哧扑哧就地大便,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那些该吃的照样吃,根本没觉得边吃边拉是个什么问题。
然后倒是他被恶心得一天没吃东西。
开饭了,难题就开始了,护干和护工开始劝着、哄着、拽着,把这些或轻或重的患者拉到厅里简易桌边,看着吃饭,有几个重度患者不好对付,比如那个一直蹲在墙角觉得自己是小蘑菇的,得两个护工架回来吃,比如老布,你得和他讲人是铁、饭是钢、肚子吃饭革命才有希望。最难的莫过于那位长嘶短叫吼一天的病人,这个也有办法,就需要顾大嫂出面。
这场景每天发生,每天捉人回来吃饭,顾大嫂甩着大膀,晃着海碗大小的胸,蹬蹬蹬在院子里地动山摇一走,指着那吼叫的更大嗓子一吼:
“嚎你麻痹,过来吃。”
这声如炸雷、气势如虹的,那人不管多疯,瞬间收敛神色,乖乖地回去吃饭,至于不当回事,顾大嫂一手拎一个,提留着就回吃饭的厅堂,那场面让小木简直叹为观止,对于受西方教育的他是无法接受的,太侵犯人权了,可在给人生存必要和侵犯人权之间,又觉得似乎这是唯一的途径。
对,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有它疯狂的规则,道理是行不通的。
用餐开始,每每这个时候,小木都会抬头看表,准十二时,最后一拔患者会来吃饭,小木注意了几天,天天如此。就是那拔卢教授领的讲传销的,时间一到,他们肯定排着整齐队列、踏着昂扬步子、甩着军乐调子,一二一跟在卢教授身后唱着歌,歌词这么唱的:
为了出人头地,我们一样来到这里。
新老朋友的热情,让我难忘记。
感谢我的朋友,给我这次好机会。
二十几年的生活,让我悟出一个道理,
人在没钱的时候谁也瞧不起。
嘹亮的歌声、自信的步伐、幸福的笑容、整齐的队列,这只队伍又壮大了数人,木林深瞧着,突然觉得自己比人家好像还可怜,这么自信、这么幸福,那种感觉离他很远了,久远到他都忘了是一种什么感觉。
卢教授意气风发走在领头,偶而还回头打着节拍,歌声在继续着:
新朋友啊,我劝你。
千万不要再犹豫。
光辉灿烂的日子,在前方等着你。
这是传销十大金曲榜首,名字叫《出人头地》,那歌听得木林深很有感触,每每他都想起盼着他长大越来越有出息的父亲和已经天人永隔的妈妈,每每这清唱萦绕的时候,都能让他沉吟良久。
歌停、人到、在卢教授的指挥下,次弟入座,专心致志地吃饭,根本不用护士和护工操心,吃完饭,他们还要接着讲课、喊口号、唱歌,可恰恰在这个疯狂的环境里,他们倒是最正常的人。
轻吁声中,小木收回了心思,显得落寂不已,不经意间,蓦地发现那位卢教授又像往常一样,慈爱儒雅、微笑着盯着他,那么从容,那么自信,让小木自惭形秽,总是躲着他的目光,就像他是患者羞于见人一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