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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申令辰,小木的表情开始玩味、不屑,无心睡眠的漫漫长夜,多上这么一个扯淡的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特别是习惯于说教、劝慰的警察叔叔,那么苦口婆心劝你,你忍心拂他们那点屁事不顶的可爱好意么?
当然不忍心,但别指望用听进去,在心理的角度,大多数人是小木蔑视的对手。
申令辰似乎也窥到了这一点,他笑着道:“你父亲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得说他几句好话,他十五岁辍学,二十岁出师,带着发妻,也就是你妈妈,俩口子相依为命到滨海谋生,在从街头大排档开始的吧,三十年,三十年如一日,把生意做到这大,到现在我听说木老板还亲自下厨,言传身教的弟子有上百之众,在滨海,维扬菜系,他是数得着的一位前辈,不简单啊,一件事做到极致,再小的事也是大事,你父亲,绝对是这个。”
申令辰竖着大拇指,然后小木在翻白眼了,表情冷漠了,对于夸奖,一点都不认可似的。
“不管爱听不爱听,我还得说他几句坏话。”申令辰貌似不知地道着:“非人之事,必有非人之难,你父亲的成功之处,也就是他的失败之处,你可能不知道上个世纪学徒是什么概念吧?像这种学厨的,至少得三年,起五更忙半夜,店里所有的勤杂活全部得包喽,一毛钱工资没有,顶多管吃,至于住,就是店里的长条凳子,如果给你这样的生活,你能坚持多长时间?”
“莫非,我爸当年被人这么坑过?”小木精神头来了。
“对,比这还惨,一点不小心,就得挨骂甚至挨揍,你可能对你姥爷没印像了吧?应该在你九岁的时候去世的。”申令辰问。
“我姥爷?”小木愣了,一看就是没印像。
“对,也是一位大厨,是你爸当年的师傅,这里面有个有趣的故事,当年你姥爷手底不少伙计,你妈娘家就是个大户啊,但是只有一个姑娘,老爷子开出的条件是入赘,可偏偏又出了岔子,愿意入赘的,你妈妈看不上。而你妈妈看上的,恰恰是个梗性子,死活不愿意入赘,不愿意拿唾手可得的家产。”申令辰笑着道。
“真的假的?”小木吃惊了,此时方知,自己一点不了解上一代的家事。
“张政委说的,你爸和你爸的老哥们老吴,都和政委有点来往,他还托政委想给你办个入警手续呢。”申令辰道。
那就假不了了,小木好奇地问着:“那后来呢?”
“你是问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
“是啊,我知道结果,就是我,过程呢?”
“过程很简单,你爸带着你妈私奔了,就来到了滨海,等再回门的时候,已经有你了。”申令辰笑着道。
小木惊得面色愕然,无语地吐了句:“我爸当年这么拽?”
骗一家姑娘吧,这个好办,要是连钱和家产都不要,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所以我说,你爸是这个。”申令辰竖着大拇指絮叨着老木的旧事,送了两位老人,接济着娘家的亲人,在老家的口碑相当不错。
说着说着,小木的表情又开始难看了,这是个条件反射,只要涉及到父亲的事,就别扭,就难受。
申令辰话锋一转道着:“……还是那句话,非人之能,必受非人之难,你妈妈跟上你父亲过了几年苦日子,刚熬出头,又得了一场大病,跟着就早早去世,你爸觉得有愧于你和你妈妈,所以就拼了命的补偿你……这就是之后你得到的生活,可以恣意的花他给的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就像现在,你都被控制经济来源的,生活费都和我们工资相当。”
小木一抿嘴,还是那股子不舒服的劲道,父亲的奋斗史,不管怎么羡慕,不可能复制到儿子身上啊?况且小木只想成为父亲那样有钱的人,并不想经历他所经历的事情啊?
申令辰轻轻给小木斟满酒,笑着问:“你是学心理学的,知道这些事,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啊?”小木道,抿着酒,还是那种挥之不去的郁闷感觉。
“阴影,心理阴影,其实你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申令辰道。
“胡扯不是,他就再是名厨,也是大师傅,你看我有大师傅的气质?”小木不屑道。
“我是说心理阴影,其实你心里清楚,滨海的少年,无休止的捣乱,其实是想得到更多的关爱,不过可惜了,你父亲只知道挣钱,而且为了他的新家,把你送出国,你从新加坡到荷兰,又从荷兰到美国,你算算,那一件不是在他的阴影之下……即便到现在还是如此,我听说他立了遗嘱,留给你的财产四十岁以产胆不能动用,这是一个比以前更大阴影,要逼着你,在限制的条件、限定的形式以及限定的框子里生活,你不觉得么?”申令辰问,声音带上了几分阴沉的挑唆。
小木有点冲动了,慢慢地伸出左手,中指被切处还有伤痕,他咬牙切齿说着:“不自由,毋宁死。”
“吹牛了吧,你要有这勇气,还会去技校学大师傅?”申令辰不经意地,揭了小木一处伤疤。
小木嘭地放下酒杯,那一肚子苦水无自倒也,他仔细看看被菜刀虐过了左手,伤痛凄楚地道着:“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啊,朋友一大圈子,个顶个有钱,今天明天人家请,总不能一直吃人家的吧?可要一请就是大几千,啧……我也是没办法啊,肩不能扛,手不能拿,文凭国内都不承认,我能怎么办?我不是也想把老爷子哄高兴了,松松手,我好过点?”
“结果呢?”申令辰问。
“这老家伙吃秤砣铁心了,准备把我往死里整。那律师一点情面不给,要迟一天给她送体检表,我艹,她连五千块都不给我。”小木怒气冲冲道,直拍桌子,特么滴,知道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么?把家里以前存的好酒、手包、金饰,全特么便宜卖了,丢人呐,都不敢光明正大去卖,还得偷偷摸摸跑到苏杭卖。
申令辰低着头,掩饰着笑容,不敢看小木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能不断给木少爷续酒,看着已经快到崩溃边缘的木少,一杯又一杯喝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发泄一通,心情稍慰,申令辰抓着时机问着:“那你想过没有,以后怎么办,就这么僵着?”
“以后……”小木一舒气,看到申令辰那笑容时,一下子从愤怒中拔出来了,他自省着:“……跟你讲这些干什么,我说,政委,喝酒吃饭你找我,随叫随到……你就别套我了,我不能给你当什么眼线去,你不至于觉得我没出路,堕落到靠你们的吃饭的程度吧?”
“你看你这人,说话这么难听,我能套你吗?我敢套你吗?你是陕省公安厅有史以来重奖的第一位红色线人,你知道你有多牛掰吗?一件大案,提拔了十几个人,记得专案组组长叶天书吗,直接从一个地级市局长,提到省会城市的局党委书记了。”申令辰道,这是事实,和面前这位确实有关系,但绝对没有吹嘘的那么大。
不过还是把小木惊到了,他惊讶道着:“不是吧,叶天书婆婆妈妈的,居然都提上来了?”
“你以为呢,轰动全国的大案,特别是追回赃款,抓到潜逃的卢疯子卢鸿博,被当成追逃教材了……哎对了,给你瞧瞧,从旧案里寻找心理轨迹,用于判断嫌疑人的行为模式,警官大学学报里,引用这一例追逃案件了……”申令辰掏着他千辛万苦淘来的东西,内部学报,这一起案例自然要被陕省当功绩来大书特书的,又是一起有代表性的传销大案,所以引起各方的关注也在情理之中。
但缺了意料之中的惊喜啊,小木翻翻,已经阉割到让他不能忍受的程度了,他愤然一扔手机道着:“看来看去都是卢某,杨某,名字都没有,更过分的是,像我这样的人,连特么一个木某的代号都没写上,太过分了。”
“那是为了保护你啊,你认识的警员里,那个在里面露名了?”申令辰收起手机,笑着道,他有点后悔画蛇添足了,面前这家伙,没有荣誉感。
确实没有,小木忿忿道着:“不顶个屁用,你们西湖派出所那帮孙子,一点情面都不给,还罚了我一千块,就冲这个事,我跟你们势不两立。”
“包括我?”申令辰问。
小木一瞪,对于申令辰已经建立莫名的好感了,他呵呵一笑道:“你是第二个例外,来,敬你一杯。”
“那我太荣幸了,但是这酒,稍等一下再敬,我得把我知道的说完,别过后工作忙耽误了事。”申令辰放下酒杯,看着小木,小木不屑地一指他:“真没趣,又往回绕是不是,还是那句话,你帮我解决了,我当人妖都行。”
申令辰笑了,其实是这小子自己把自己绕进去出不来了,他提醒着:“你不要管我的目的,谈谈你的目的,你难道没有想过,改变目前处境方法?”
“想了,没一个管用的。”小木道。
“我替你想了一个。”申令辰爆出雷语了。
小木一凑,好奇问:“说说。”
“很简单啊,你爸给了一个摘不着的桃子,其意是在逼你。你只要想摘这个桃子,就会心有羁绊,干什么也束手束脚,而且根本不可能干你喜欢的事,我说的对吗?”申令辰道。
“对对,直接说办法。”小木道,讶异看着申令辰,这个警察,可比秃蛋聪明多了。
“你反其道而行啊,倒逼他一下。”申令辰教唆道。
这一下子,吓住小木了。
申令辰干脆直言道着:“从我们警务系统里查,你就是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反正房子也不是你的,物业都欠费了,扔回去;反正车你也养不起,几十万的车保险你也交不起,扔回去,所有的一切都扔回去……很爷们告诉你爸一句,什么都不用管,断绝父子关系。”
小木眼瞪圆了,愕然道:“我艹,我说申政委,真不愧是警察啊,坑人都往死里坑啊?”
“这叫忠言逆耳,你们父子俩的心病,得用猛药,你觉得你父亲,能狠下这个心来吗?”申令辰问。
“这个……”小木犹豫了,话说血浓于水,似乎狠不下来,可想想这些人他的所作所为,还真让他犹豫了,他不确定地说着:“不好说啊,要是掐死我不犯法,我估计我爸迟早得下手。”
申令辰噗声一笑,使劲稳着心态,伸着两根指头道着:“两种结果,第一种,他顾念父子之情,然后被一倒逼,急了,你,就可以回到原来可以为所欲为的生活中了,我呢,为你祝福。”
“那第二种呢?万一真断了,房子车子都收回去了,我光着屁股出门?”小木紧张道。
“对,一个有骨气的男人,才值得让人托付,你连扔下一切重头开始的勇气都没有,你让你爸怎么可能不小看你……换句话说,到了四十岁,你还是这个得性,你觉得你爸真会把上亿的家产交给你?”申令辰道。
小木犹豫了,难堪了,不过仍在喃喃地道着:“不交给我,交给谁啊,毕竟是父子嘛。”
“是,爹不可能有第二个亲的,可儿子,未必不能再有一个吧。”申令辰严肃地道着,他直勾勾看着小木变得恐惧的脸,狠心地把一件最震憾的消息告诉他了:“你一定在奇怪你父亲的变化吧?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后妈,仲晓梅怀孕了!你一定不知道这个消息吧?”
声音,所有的声音都静了;所有的表情,都冻住了,小木像泥塑木雕一样,半天省不过神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像经历着人生的第二次沉重打击。
就像第一次失去挚爱,这一次,是同样的感觉。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使你疲倦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块砂石。他揭示了一个真实,将人击垮的,经常并非巨大的挑战,而是由琐碎事件构成了倦怠。”
申令辰轻轻地说着,不时地瞄着小木的表情。
没有表情,他继续道着:“最糟糕的境遇不是贫困、不是厄运,而是精神状态处于一种无知无觉的疲惫,找不到感动,找不到吸引,找不到目标,有时候,即便是饥饿和仇恨都是一种让人觉得真实存在的感觉,可是你没有,那种琐碎充斥着的生活里,只会让你一点点颓废。”
小木有表情了,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拿着酒瓶子,余酒,直仰着脖子灌进去了。
“没有人救得了你,你得自救,不管做什么,都得学会去寻找生活中的激情,我想你父亲也重新找到了,可惜的是,你却没有……你已经消耗了你父亲足够多的耐心、溺爱甚至金钱,你觉得,他还会对你放任自流吗?在我看来,以你这样发展,就即便到了四十岁,也拿不到你父亲的财产。”申令辰道,看小木表情越来越难堪,他于是用更恶毒的猜想告诉他:“不过他不会让你饿死,会按月给你点生活费,给你个房子,把你像家里的庞物一样养着,你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彰显父亲的伟大、仁慈……或者还有其他用处,给木家传种接代,不过你能想像,你的儿子和妻子,会有什么眼光看着你吗?”
小木被刺激到了,拿着酒瓶,继续对吹,瓶底的一点儿,全灌进去了,他狠狠地一抹袖子,不顾形象地咚声把瓶子撂在茶几上,脸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
“我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申令辰慢慢起身,可怜地看着小木,轻声问:“你想这样活着吗?”
小木没有回答,斜斜地觑着申令辰,恶恶地道着:“你很厉害,刺激到我了,但你不是在给我找一个活法,是特么给我找个死法啊。”
“置于死地而后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方式?可惜了,我白来了,你连尝试的勇气都快磨光了,很快你就会变成你父亲庞大家业里一个吃白食的草包,或者再等上几十年,会站在法庭上,和你的后妈、同父异母的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争夺家产?”申令辰鄙夷道。
小木怒不可遏地操起酒瓶,嘭声甩出,客厅的电视机哗声砸了个大窟窿,伴着小木气急败坏的声音:“滚!”
他崩溃了,头重重地垂下了,手使劲地搓着额头,像头痛欲裂了一样。
申令辰走了,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有轻蔑的、鄙夷的笑声,那笑声像毒刺一样,直刺到木林深的心里,他抬头时,只看到了茶几上放着一张名片,申令辰的名片,苏杭市刑事侦查支队,副政委。
小木手指捻着,轻轻一扔,名片打了个旋,落到了茶几上,他的心也跟着落下来了,人重重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的眼睛,变得模糊,变得血红,又变得一片漆黑。
空落落的房间客厅里,一地狼籍,孤独入眠的小木,那疲惫的脸上,在梦里无知无觉地带上了一丝泪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