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对唐晶说:“明天我会找涓生出来商讨细节。”我疲倦地坐下来,“你回去吧,唐晶,谢谢你。”
唐品欲言又止。
我等她开门。
唐晶终于说:“子君,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为什么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隔了一会儿我说:“唐晶,我跟你讲过,做太太也不好做,你总不相信,我们在老板面前,何尝不是随他搓圆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着我。
“你怕我做傻事,会自杀?”我问。
她叹一口气,“我明天来看你。”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水笼头开得太热了,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衣,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色,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干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身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母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