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作者:亦舒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为争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孩子归我。”他说。

    “什么?孩子归你?”

    “孩子姓史,当然归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们仍住这里,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为我不肯,大声说:“孩子们姓史,无论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患难见真情,他爱他的孩子。

    我问他:“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说,“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一切跟以前一样。”

    “一切跟以前一样?”我悲愤地问。“你父母搬了进来,“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还打算住在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盘算好了?”我震惊过度,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你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扰孩子们,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替你装修妥当,、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开始明白了,“你怕我结交男朋友,把他们往家里带。影响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额角上的汗。

    “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你别忘了,孩子们一半是我的!”我凄厉地叫出来,“你真是个阴毒的人,你不要我,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无踪,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没有良心一,你——”

    我觉得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着受这种气?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我耳边“嗡嗡”作响,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晕倒,以他的个性,他也会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无用,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

    “搬出去,对你只有好,”他继续游说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地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我喃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