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涓生,我由衷祝你与辜玲玲愉快,她是一个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补充你的弱点,你们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语。
我站起来走。
心中一点牵挂都没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宽,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我心中沧桑。
我与老张的心血结晶并没有打回票。
我俩得到一纸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与老张悲喜交集,发愣了半天,收入并不夸张,但至少在这一两年内,我们不愁开销,艺术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华特格尔造币厂的照顾使我们胜过许多人。
我们是心满意足了。
正如老张所说:“虽不能买劳斯莱斯,日本小房车已不成问题。”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离开家庭往外闯,居然这般有眉目,连我自己都吃惊。
老张耸肩说:“有些人交老运。”
刻是刻薄点,未尝不是事实。
说也希奇,替华特格尔造币厂代理全盘宣传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对的,我又有机会见到可林钟斯。
而真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不再是上司的时候,这个年纪轻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细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谈公事的时候,他亦同我眉来眼去,表示“咱们有缘份,你躲不过我。”
张允信不喜交际应酬,但凡有宣传事宜会议,就把我推到前线去牺牲掉,他躲在家中帮我解决“技巧”的问题。
我没有搬家,老张倒搬了,开车子要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能到他那儿,一所半新不旧的乡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数棵影树,两张宽大的绳床,羡煞旁人,对牢的风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时候波光滟滟,躺在绳床上有如再世为人,再也不想起来,干脆乐死算了。
我曾把平儿接到这所乡下房子来玩耍,他很喜欢,在空地上放其遥控模型车子。
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问:“老张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愕然。
没想到毫无心机的平儿也会问这种问题。
他侧着头,眯着眼,正在啜喝一罐可乐,寂静的阳光下,我凝视他可爱的脸,我的儿,我心说:这孩子是我的宝贝心肝,但他长大,渐渐怀疑母亲,恐怕离母亲而去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我答:“不,他是妈妈生意上的合伙人,不是男朋友。”
平儿将吸管啜得“嘶嘶”响,仿佛不大相信。
“奶奶说你会很快结婚。”他说道。
我诧异,“奶奶真的那么说?”比我想象中更开通。如今时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结婚,你也会结婚。”他说。
“不,妈妈暂时还没有结婚的对象。”
平儿说:“如果你嫁给外国人,我不会说英文,就不能够同他说话。”
我益发纳闷,“谁说我嫁外国人?”
“爸爸说看见你同金发的外国人在一起。”
“没这种事。”我坚决否认。
平儿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乐,将罐子远远地抛掷出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问平儿:“最近做些什么?”
“上学放学,”他像个大人似,口气中有无限遗憾,“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做功课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时卡通,‘电子机械人’,很精彩。”
我问:“周末呢?”
“爸爸来探访我们。”
“那很好呀。”
“可是妈妈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说。
我十分激动,“你想念妈妈?”
“自然,起床后不再可以玩一阵然后上学。”他恍若有失。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后来你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顾我。”
“奶奶待你不错。”
“我真心觉得奶奶对我好。”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说:“妈妈,请不要结婚。”
“为什么?”
“妈妈一结婚,我想见妈妈,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说,“妈妈不结婚。”我乐意慷慨,还有什么结婚的机会?
我与平儿的约会,由每星期三次减为两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动提出,然后我抛下一切去赴约。
老张说:“你爱那孩子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洋人有没有机会?”
“没有。”
“但是他为我们作的广告计划却一流,你真有办法。”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结婚,就该到外头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性,你总得调查一下。”
“我不想再结婚。女人结婚超过十年就变得蠢相。笨过一次还不够?刚脱离苦海。”这是实话。
“你应当感激上帝对你的恩宠,使你再世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个,通常一般女人遇到这种情形,尸骨无存。
“你那美丽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兰斯基,便等她长大,拍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