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作者:亦舒

    我出门。

    史家两个佣人都已换过,我走进这个家,完全像个客人,天天叫我来坐两个钟头,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烦,可是当我一切以丈夫孩子为主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感激我,我还不如多多为自身打算为上。

    当夜我梦见平儿长大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长着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环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沦为乞丐,我大惊而叫,自床上跃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这个恶梦,我还是替平儿补习吧,耍什么意气呢。

    待我再与史家联络的时候,老太太对我很冷淡,她说:“已请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劳你了。”

    我很惆怅。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即使你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你。

    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立过,一半要自己负责。

    安儿写信来:“……翟叔有没有跟你联络?”

    没有。

    没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写小说?单凭著书人喜欢,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脸,就有如意郎君十万八千里路追上来。没有的事,咱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我想写张支票还钱给他,又怕他误会我是故意找机会搭讪,良久不知如何举棋。

    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只是感叹恨不相逢青春时。

    三十六足岁生日,在张氏作坊中度过。

    我默默地在炮制那些破碎的心。

    老张在向我报导营业实况。据他说来,我们的货物是不愁销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来,子群叫我上她那儿吃饭。安儿寄来贺电。

    不错呀。我解嘲地想:还有这许多人记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终于活到三十六岁,多么惊人。

    “我把图样跟一连串中等时装店联络过,店主都愿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来。

    “看!小姐,华伦天奴精品店对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会有兴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与你会沦落到摆地摊。”我闷闷不乐。

    “你可有去过海德公园门口?星期日下午摆满小贩,做够生意便散档,多棒。”

    我说:“是的,真潇洒,我做不到。”

    “子君,你脱不掉金丝雀本色。”

    “是的。”我承认,“我只需要一点点的安全感。”

    老张自抽屉里取出一件礼物,“给你。”

    “我?”

    “你生日,不是吗?”

    “你记得?”

    他摆摆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旧恶。”我与他握手。

    我拆开盒子,是一只古玉镶的蝴蝶别针。

    “当年在嘛罗上街买的。”他解释,“别告诉我你几岁,肖蝴蝶的人是不会老的。”

    他把话说得那么婉转动听,但我的心犹似压着一块铅,我情愿我有勇气承认自己肖猪肖狗,一个女人到了只承认肖蝴蝶,悲甚,美化无力。

    电话响,老张接听,“你前夫。”

    我去听,史涓生祝我生日快乐。我道谢。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做丈夫的责任是他舍弃了,但做人的规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场。

    “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我摇摇头。

    “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

    我摇摇头。

    “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

    “别骚扰别人。”

    “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

    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

    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

    准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