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作者:亦舒



    我打断她,“大嫂越发风趣了。”

    “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这我也明白。”我相信她。

    隔一会儿她问:“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我笑,“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干,是否皆归子孙门下?’”

    大嫂不悦,“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对不起。”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子君,你真本事……还生不生孩子?”

    “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她警告我。

    我笑,“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乱麻。”

    “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有什么感想?”我问。

    “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唐晶,你觉得怎么样?””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我笑。

    “你快乐?”她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唐晶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多,子君。”

    “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你是应当高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挺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内疚之余,精神痛苦。”她高声笑。

    我默然。

    “该挂电话了。”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衣服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纱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肉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麻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觉得很宽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满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性格弹性很强,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我们决定旅行结婚。

    试新衣的时候,翟君很惊喜:“多么美丽的旗袍!”他说。

    回想起嫁涓生时的慌忙、排场、纷乱、无聊、热闹,现在能宁静又温馨。

    张允信的朋友小蔡说:每个人都应该结两次婚。一次在很年轻的时候,另一次在中年。少年时不结一次,中年那次就不会学乖,天下没有不努力而美满的婚姻,他说,所以要争取经验。

    他当然是说笑,但夸张之余,也有真理。

    涓生要送我结婚礼物,使我尴尬。

    我不是一个新潮的人,这种大方我接受不了。

    涓生忽然说:“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狄波拉嫁谢贤的时候,何某送过去一套万余元的银器,亲自往连卡佛挑了又挑。”理直气壮。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种影视界的小道消息,他无异是从辜玲玲那处得来,如今史涓生医生的视平线大开,谈吐再也不比从前。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打算到连卡佛去为我挑礼物?”

    他却说:“子君,你能够再结婚,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是的。”我会心微笑,“免得赡养费越来越贵。”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悦,“何必开这种玩笑。”

    “是,我运气特别好,照说我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嫁到这么一个人,也应满足。”

    “听说他是个人才。”

    “是。”

    “比我——如何?”涓生忽然孩子气地问。

    “比你好。”我不客气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