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内心深处,你知道,那种缺失永远没法填补,无论你后来得到多少簇拥和关怀,无论表面上你多么光鲜亮丽,它永远都存在于你的内心最深处。
那种失意,会在你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中以各种暴烈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一种解不开的结,只有经历过这种内心折磨的人才会明白,它像是一种无法根除的疾病,不影响你饮食,不影响出行,你不会疼痛得呻吟,也不会虚弱得喘息,但它存在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地让你不得安宁。
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不要难过,不要哭。
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有使命的,都有它的悲与喜,辛劳与成就,缺失与收获。
甲处短少的,乙处会加长。
你要相信,神是公平的。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甘南自治州的首府,仅仅两条街,用一条河命名。
夏河。
红石青旅,我拾阶而上。
踩在木楼梯上的脚,忽然之间变得非常沉重。
从朋友那里得知,早我一年,S先生他们在甘南时,正是居住于此。
时隔一年,阴错阳差的,又重复走着他走过的路,住他住过的店,我站在二楼昏暗的走廊里,看着尽头的房间,黑暗中有浓重的灰尘的气味,像是有一列载着我驶向过去的列车,驶向我内心深处的怀念和不舍。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人生中有些感情的确是可以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淡出的,但有些感情却将纠缠终生。
对于那些仅仅只是擦肩而过的人,浮光掠影的事,尚能在生命中占据一个或大或小的角落,何况是曾经相伴走过一程的人。
无数的人都曾说起,不要活在过去,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活在过去,但回忆不可替代。
是时间还不够长吗,我站在那扇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开门进去,尽管我知道门后面并不是过去的时光。
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我们内心的,皆为微末。
那一刻,我想起了这句话。
所有的回忆都没有走远,所有的期待,沮丧,灰心,隐忍,压抑,这些情绪从来都没有真正平复过。
当命运像开玩笑一般将我投掷在最不愿意面对的窘境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失望。
我发现自己依然没有进步,依然是一副手无寸铁的蠢样子,面对往事的逆袭,束手无策。
下雨的夜晚,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都挤在一楼的大厅里,我一边听歌一边修着下午在拉卜楞寺拍的照片。
那是一张喇嘛的背影,红色的墙,红色的喇嘛服,但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这张照片里,红色完全没有彰显出它原本该有的张扬和喜庆,反而透露出深深的寂寥。
下午在参观拉卜楞寺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喇嘛是我们的导游,藏族人,但汉语说得很流畅。同一批的游客中有那么几个人很不讨人喜欢,声音又大又吵,走到哪里都要举着相机咔嚓咔嚓,个别无聊的人甚至提出一些相当冒犯的问题,但他没有露出丝毫怒色,始终是一脸的淡然和平和。
从一座殿转去另一座殿的途中,我走在他的旁边,大概是见我一直比较沉默的缘故,他反而主动跟我交谈起来,我问他:“面对那些人,不会产生反感吗?”
他淡淡地笑,说:“不会,这也是修行。”
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我在故人住过的旅店,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将我最喜欢的那首诗写在了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想你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我做很多事情真的没有别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爱。
{在大草原上预感到海的降临}
若尔盖草原上的野花被一个陌生的大姐采来编成了花环。
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热情地问我:“你从哪里来?”
那片草原没有边际,天空很低,像是我曾经看过的大海,倒悬过来。
我拉着大姐的手说:“我要走啦,我们要走啦。”
她说:“你等等,这个送给你。”
她把编好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女王。
{三场大雨之后,我们说了再见}
第一天晚上,那场雨像是要淹没世界。
我在跳动的烛火中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
爱情死去的时候,通常死得寂然无声,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会误以为它是在烈火中艰难死去的。
这比你能说出来的任何痛苦都还要痛苦。
并且这种痛苦衍生出恐惧,你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心里以后还能不能住进另外一个人。
人这一生,所能够得到的爱,和所能够付出的爱,配额其实都是有限的。
但这件事,你需要再走一些路,才能够明白。
第二场雨,阻止了我上山看天葬台。
炎炎八月,如果留在长沙的话,应该是穿着睡裙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看书,吃水果,看电影,或和闺密闲聊。
但在郎木寺的这天早晨,我换下湿漉漉的衣物,坐在旅社的客厅里烤火。
倘若总是固守一成不变的生活,人们很容易将幸福视作平常,只有看过不同的人,做过一些在自己的城市里听起来不可思议,甚至荒唐的事情,才会知道人的不同,生活的不同,这或许就是“行万里路”才能领会到的秘密。
旅朋旅社客厅里的那盆炉火是我的最爱,几乎每天我都会把我们几个淋湿的衣物搭在椅子上烘烤,可做事情总是虎头蛇尾的我,永远不记得要去收。
每每等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房间里了。
一直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件事的人,是泰逻,对于我们咋咋呼呼的感谢,他总是表现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我们怎么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教养的男生”,他都是一副“这没什么稀奇呀”的样子。
让我对他的钦佩和赞叹达到顶点的事情,是一粒花生米。
一粒,真正的,花生米。
那天吃饭的时候,他夹起一粒花生米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滚到了地上,我们谁都没当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他放下碗筷,站起来,蹲下去,捡起那粒花生米,走到垃圾桶前,扔了进去。
笨笨说:“吃完有人收拾的啦。”
让我感动的是泰逻说的那句话:“我不捡,待会儿就要麻烦别人捡啦。”
这件事令我印象非常非常深刻,我为此甚至反思了很久。
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生活小细节却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个人真正的素质。
什么叫做文明,并不是体现在口号和决心上,而正是体现在那些最容易被人忽略,被人漠视的小事上。
我一直觉得自己勉强算是一个知礼的姑娘,“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谢谢”这些礼貌用语长年挂在嘴上,有一次甚至有服务员问我是不是从事销售行业的,她的理由是除了做销售的人之外,还有谁每句话后面必定要加上谢谢。
尽管如此,在旁观泰逻的这几天之内,我仍然深深地觉得惭愧。
我承认,如果那粒花生米是我掉的,我大概不会当时就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我也会觉得,这实在是很小的事啊。
我们太多人,已经被一个凡事不要太认真的大环境给宠坏了,表面上看着是不拘小节,但实际上我们丢失的是一些很珍贵的东西,它们有着无法量化的价值。
最后那场雨,下在唐克。
因为那场雨,我和Joe这一路剑拔弩张的关系终于彻底缓和了。
在山顶上看着远处的黄河九曲十八弯,所有的人都在屏息等待着日落。我回过头去,看到在另一个山头,一个穿着藏袍的男子在风中撒着纸风马,天地间唯有他一个人,那幅画面竟让我莫名湿了眼睛。
我们没有等到壮丽的夕阳。
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小雨变成瓢泼大雨。
泰逻把他的雨衣给了笨笨,Joe看了我一眼,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给我。
我原本是想拒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敏感的自尊心没有发作,像所有柔和的姑娘一样,我默默地承接了他的好意。
那是我们这个小联盟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回到旅社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洗完澡换上那条宝蓝色的长裙,穿着白衬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
泰逻坐在我对面跟一个小孩子打闹,我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为了明天的分离。
Joe站在街边给我们拍了张照片,因为光线不足,那张照片照糊了,只能大概地看出我当时在笑,泰逻和那个小孩子玩得很疯。
从参数上来讲,那大概只能算是一张废片,但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它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影像是脱离文字独立存在的印记,当时我和泰逻看着那张照片都默然良久。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将来故地重游,我们的人生中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晚,白龙江的江水就在屋后奔腾,我似乎一直没有说起,郎木寺地处于甘肃和四川的交界,白龙江的上游属于甘肃,下游流向四川。
离开郎木寺的那天中午,Joe和泰逻送我们去坐车,临上车之前我终于开口说:“来,抱一下吧。”
那是非常干净的拥抱,不带任何暧昧的色彩,一路上一直针锋相对的我和Joe,终于没有再发生任何口角,我甚至忘了从认识第一天开始,他对我所有尖刻的挖苦。
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想起人生无常,想起不知再见是何时,我的眼泪便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
至此,我的右脸完全康复,没有留下任何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