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里,我忽然明白,原来生命是不断地与心爱的人和事物隔绝的过程。
{我知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菩提伽耶,传说中释迦牟尼悟道成佛的地方。
火车在清晨六点到达,中间这几个小时无论是我还是Jenny都没有睡觉,我是因为冷,她是担心坐过站。
印度人民有一项绝技,那就是无论睡得多么酣甜,不需要闹钟也不需要广播,他们都能够在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的前一站,准时醒过来,根据我的观察,百发百中。
他们身体里一定有个外挂。
但我们这些异国人没有这个本事,只好到一站就找个人问一问,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之后,终于在浓雾中,跟在一位印度大叔屁股后边下了车。
与此同时,微博上说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站在站台上茫然地看着周围的TUTU车司机,突然有些欷歔。
为什么?我们的人生竟然流成了两条再也无法交汇的河流?
那天下午,jenny在房间里睡觉,逼仄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我的笔记本。
当时我在看《精神病人的世界》,里面有一个案例,说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孩子,身边的朋友,甚至是陌生人,都非常非常好,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可是他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十多年来,他一直做着一个梦,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比海更远的地方,仍是海。
他时常从这个梦里哭着醒来,但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孤独感割裂梦境,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生活。
他对心理医生说,所以我对每个人都很好,甚至是不计代价地付出,希望能够填补我的内心。
然而无论他多努力,这个噩梦仍旧一直纠缠着他。
我很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故事的结尾,送走这个孤独的男人之后,催眠师红着眼睛对作者说,我帮不了他,他的孤独是来自梦里的。
在他的梦里,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但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他就像是那片水域孤独的守望者。
黑暗的房间里,除了Jenny的鼻息之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是文字的感染力太强,也许是彼时正值我在异国他乡,也许还有很多很多无法言明的理由交织在一起……我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是我在印度第一次哭。
生理期洗冷水澡的时候我没哭,在烈日下寻访泰戈尔故居差点儿晕倒我也没哭,每个在火车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夜晚,我都没有哭,可是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时候,我很没出息地哭了。
我啜泣着打开门,冲到阳台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旅馆的外面就是街道,正值法会期间,街道上十分热闹,有商贩,乞丐,平民,和尚,尼姑,喇嘛……大人,孩子,老人……男人,女人,白人,黑人……这些陌生的人凝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与外界联通,与生存的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我的目光像一张贪婪的网,将他们一一捕获,我心里的那个黑洞,不断被填充着光和热,过了好久好久,眼泪终于止住了。
暮色四合,温度渐渐低了,傍晚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店铺的灯逐一亮起来,这个贫穷的小镇用它的烟火气息驱退了我的恐慌。
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星球,你说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我们的悲哀?
我时常扪心自问,有多少时候,我给过别人爱和关怀?
我须得这样问自己,才能够真正明白,有人倾听我,陪着我哭,陪着我笑,这些事情背后的价值和意义。
在Jenny醒来的时候,我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趴在床边写明信片。
那个几乎将我整个人吞噬掉的时刻,从我的人生中不动声色地过去了。
但我知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不言不语给了我四片菩提树叶}
法会期间的菩提伽耶热闹非凡,从越南,柬埔寨,老挝等等东南亚国家来的僧侣数不胜数。
在参观庙宇时,正巧碰到很多小学生,他们穿着整齐的枣红色校服,排着队从大殿里出来。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个对我说“hello”的小姑娘,她扎着两个辫子,笑容像花朵一样清香甜美,眼睛里有种无邪的光,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了一下我的手,用稚嫩的童声说“Youaresobeautiful,bye”。
我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受之有愧,连声对她说“Youtoo,youtoo”。
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她只是开了个头,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排在她后面的所有的小朋友都来跟我握手,那阵仗把他们的老师都给震惊了。
对此,Jenny很感慨地说,真不愧是蜚声国际的华人女作家啊。
绕了一圈之后,我们终于到了那棵菩提树下。
在古老的传说中,释迦牟尼便是在这棵树悟了道,成了佛,挥别了凡尘。
有不少僧人在树下打坐修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心里被宁静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一点儿喧闹。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位正在打坐的女僧人忽然睁开眼睛,对我招手,示意我走近她。
时间停滞了两三秒,我定了定神,这才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她。
她有一张典型的东方人的面孔,笑容中有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让我微微感到鼻酸,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四片菩提树叶。
在我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她向我双手奉上了这四片树叶。
我是个不轻易收下礼物的人,同时我也是一个经常给别人买礼物的人。
并不是想说我有多么大方,多么高尚,我也并不是想说施比受有福,我想我大概只是因为寂寞。
如果那个孤独的守望者,付出情感是加重存在感的唯一方式,而礼物,是情感的具象化。
但在这个时刻,面对她真诚的双眼,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这棵树下,是看不见落叶的,但凡落下一片叶子,就会马上被人捡去当做至宝。
周围似乎突然安静了,连风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略带着一点儿迟疑,轻声地问她:“Isthisforme?”
她仍是笑着,点头。
那四片枯叶至今仍夹在我的日记本里,整理记录的时候看见它们,好像还能闻到那天庙宇里阳光的气味,还能看见这位女僧人祥和的笑容。
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甚至连她是哪国人都不知道。
在我收下这四片树叶之后,她把布包又放回了衣服里,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她看起来那么寂静安宁,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如果当时我能给你一个拥抱}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去庙里散步。
在铜像寺庙的那条街上,有许许多多的小商贩和乞丐,我用披肩蒙住头,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一个小男孩,六七岁左右,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头上绑着一条破旧的发带。
他怀里抱着一大蓬莲花,跟在我们身边不停地请求我们买一枝,从一百卢比降到二十卢比,无论我们怎么左躲右闪,如何反复告诉他,我们不会买,你去找别人吧,他仍然不依不饶地跟着我们。
快到寺庙门口时,我停下来,想做出很凶的样子把他吓走,可是我根本就做不到。
他仰起头,看着我,混迹于市井街头的孩子,却有一双那么明亮干净的眼睛。
他以为我终于心软了,于是又凑近了一点儿,把花举给我看。
然而我嘴里吐出的单词依然是“no”。
进了寺庙之后,我回头看了他两眼,他站在门口张望着,当我们的眼神撞上彼此时,他眼睛里有点儿星火般的东西亮了一下,我再也没有回头。
小孩,你可知道,在我行走印度两个月的时间里,见过无数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他们都很可爱,但后来渐渐地,我都给忘了。
我唯独记得你。
想想原因,大概是因为愧疚吧。
回国之后我经常呼朋引伴,胡吃海喝,给这个朋友买饰品,给那个朋友买衣服,有个朋友生日,我甚至送了一台手机。
你看我过得多么挥霍,为了那些自己以外的人。
可是在那个夜晚,我竟然吝啬20卢比,买你一枝莲花。
尽管当时我是在穷游,不计划着花钱,可能到后面连饼都买不起,但我仍然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个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残酷和冷漠。
我并非是一个不善良的人,我最害怕的事就是自己让别人失望。
在我停下脚步看着你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产生了一点儿叫做希望的东西?
小孩,其实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停下来的时候,确实是心软了。
如果当时的我有足够的钱,我一定会买下你怀里所有的花,尽管我不知道在你的背后是不是有罪恶的利益集团在操控,但我想如果买下了那些花,也许那个晚上你就能吃顿饱饭,睡个安稳觉。
但明明没有钱,我为什么还是停下来看了你那么久呢?
因为,我多想,给你一个拥抱啊,小孩。
原谅我在那一刻的懦弱吧,又或许可以美化成为东方人的含蓄。
你还小,可能不明白,有些事情在那一秒没有发生,余下的一生都不会发生了。
成年人有一个很坏的毛病,就是对别人的痛苦从来没有怜悯,所以他们自己的世界也长年累月地弥漫着痛楚和压抑。
一不小心,我也成了成年人。
其实,还有你所不知道的事。
那天晚上从庙里出来,我和Jenny沿着你卖花的那条路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们说好如果找到你,至少买两枝花,大不了就是少吃两张饼嘛。
我们看起来很着急,周围的人都过来问我们是不是丢了东西。
是啊,小孩,我丢了原本可以握在手里的莲花。
也丢了给你一个拥抱的机会。
很可惜是不是,那么短的一条街,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你。
{记旅程中唯一一次被坑}
从2011年11月中旬入境,到2012年1月中旬出境,整整两个月当中,我一直持续不断地感受着印度人民的热情和友善……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但并非所有的人民都是良民。
在圣城瓦拉纳西,我终于跟这段旅程中唯一令我连骂都不想骂,差点儿暴露出泼妇本性,直接动手的坏蛋相遇了。
从菩提伽耶坐了一整夜的火车,到达瓦拉纳西时,天光大亮,火车站人声鼎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提着巨大的行李箱,望着眼前的天桥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貌似忠良的骗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他一面巧舌如簧地劝说我们坐他的TUTU车,一面自告奋勇地伸手来替我扛箱子。
我可没忘记当初在加尔各答机场的那一幕,说什么也不能再犯一次那样的错误。
可是他用极其真诚的眼神看着我,反复强调说,不要钱的,小姐,别担心,不要钱的。
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下了天桥之后,他果然没有对着我手心向上,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和Jenny都放松了警惕,上了他的TUTU车。
车开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拿出一张瓦拉纳西的地图,指着一家距离恒河不知道多远的酒店,要求我们住到这里去。
即使是再笨的人,到这时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打死不肯去他推荐的那家酒店,解释给他听,说我们已经在恒河附近的某一家付好定金了,如果不去的话,损失要自己承担。
磨蹭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这个骗子终于放弃了,他不情愿地把TUTU车开了十米左右,回过头来跟我们说,你们就在这里下吧,前面的路,车进不去了。
他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完全无视我们的愤怒,在付好车费之后,把一肚子火的我们扔在半路上,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尘土飞扬,我心里百感交集,既有对这个司机的愤恨,也有对自己轻信他人的迁怒,要不是赶着去酒店,我真想一屁股坐下,在路边大哭一场。
后来我们还是到了旅店,Jenny去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休息,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问我,小姐,你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是一个小插曲,我们艰难地拖着行李避让着巷子里接二连三的大便时,一个过路欧美人跟我们讲,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跟任何人走。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话吗?
我勉强对着这个工作人员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对着墙壁轻声哭泣。
瓦拉纳西,我对你的第一印象,真是糟透了。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终于来到了印度教的圣城瓦拉纳西,传说中印度教的教徒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一次瓦拉纳西,然后,死在那里。
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死亡圣地?
东非大草原,动物大迁徙,在这个一直让我失望的尘世间,它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一口真气。
无论花费多少时间,精力,我一定要去那里,看成群结队的斑马奔驰而过,温柔的夕阳挂在长颈鹿晃晃悠悠的脖子上。
在瓦拉纳西,最常见的动物就是牛,它们随心所欲,步履缓慢,人和车都给它们让路,在这里,它们是神牛,没有任何人会去伤害它们。
它们每日无所事事地走街串巷,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等待着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白天的恒河,喧闹得像一个集市。
岸边充斥着各国国籍的游客,所有的人都在讲英语。
穿着阔腿裤子的白种人美女,脸上架着大大的黑色墨镜,身材嶙峋。
日本男生躺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用帽子遮住脸,露出结实的小腿。
一个嘻哈风格的欧美男生,在一堵废弃的墙上涂鸦,风吹过来,能闻到刺鼻的屎尿气味,可他丝毫不在意。
而我,脖子上挂着重重的单反相机,坐在石阶上默默地观察着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对被亲朋好友围绕着的新人。
在恒河边,每天都有好多对印度教的新人进行婚嫁仪式。
新娘们通通穿着大红色绣金线的纱丽,戴着很多金属饰品,手足上都用henna画满复杂的图案,脚指甲上染上红色的颜料,十分美丽。
新郎大多着正装,头上包裹着头巾,一大群亲朋好友围坐着,场面热闹极了。
这样的场面,天天都能见到。
在我拍照时,新郎身边的一个年轻男生相当活泼地看着我笑,与他一脸阳光灿烂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新郎那张苦大仇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