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原本是梅雨季节,却难得地出了大太阳。
我不看他,只看云,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顾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两个女孩子,我们姑且用甲乙来称呼她们吧。
她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乙比甲大一岁,因为这微小的一岁的区别,大多数时刻甲都会听从乙的决定。在甲看来,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啊,她漂亮,个子高,皮肤白,大院里的男孩子都争着抢着对她好,众星捧月这回事,她太早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而甲呢,相貌平平,资质中庸,勉强算是不失不过吧,总之,她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丫头。
然而在甲七岁的时候,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这之后,她有如神助一般突然开窍,成为大院里所有大人拿来鞭策自家小孩的榜样。
但她们仍然是好朋友,直到甲十六岁那年,她们的生活遇到一个重大变故。
比她高一届的乙有天匆匆忙忙来找她,前所未有的严肃,问她:“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甲从来没见过乙这么认真的样子,连忙正色回答说:“当然。”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
“当然。”甲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会为我保守任何秘密,即使有人拿刀逼着你,你也不会说,是吗?”
甲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她心里其实很害怕,但还是点点头说:“是的,我会。”
然后乙从口袋里拿出一版铝制包装的四粒药,说:“我今晚吃一粒,明天吃一粒,后天早上吃两粒,你记住,后天早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逃课,陪我去医院。”
甲从乙的神态和语气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些药的用途,她几乎是哭着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药,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过,乙大一岁,所以大多数时刻,甲都只能乖乖听从她的吩咐。
乙将甲逼到墙角,恶狠狠地对她说:“你别管这么多,后天早上,无论如何!”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三天早上,甲从晨读课里溜了出来,在校门口跟乙会合时,乙的脸已经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们只走了几步,甲便看到有鲜红的血液从乙的小腿上流下来。
那天,乙穿了一条藏蓝色的裙子,可纵然是藏蓝这么深沉的颜色,仍然压不住少女身体里怒放的殷红花朵。她们站在路边想打车去医院,可是过往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乙那个样子,一个个都不肯停车。
到后来,乙捂着肚子,疼得连呼吸都渐渐微弱,她连哼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甲大哭着,徒劳地伸着手去拦那一辆辆她明知道不会停下来的出租车,她很怕很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好怕两个人一起出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她哭着骂乙说:“要是以后我对这件事有阴影,那都是你造成的!”
后来是一个实在看不过去了的摩托车司机,把摩托车骑得像火箭一样快地将这两个女孩子送到了医院,可是仍然晚了,大出血,乙陷入昏迷,医生逮着什么都不懂的甲狂骂,逼着她去联系大人。
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学校和家里都惊动了,处分是不可避免的。
学校里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其中有些原本就忌妒乙的女生,恶意地编排着故事的细节,经过添油加醋之后,这件事更是广为流传。
乙的名声彻底毁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没有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却死在了这些恶毒的流言里,一遍一遍。
而这件事的受害者,却并不止乙一个人。
甲受到了来自学校方面的严厉批评,还有两家父母的轮番教训,在乙闭门不见人的那些日子里,甲却还要强打着精神,目不斜视地走在密如织网般的探究的目光中。
她的内心极度痛苦,却不准自己泄露分毫,她挺直了脊梁,撑起的是两个人的尊严。
可是每一个夜里,她都会想起那些血迹,想起乙那张苍白的脸,她迁怒于自己,恨自己,如果自己稍微聪明一点儿,处理事情果断一点儿,也许就不会弄成这副不可挽回的田地。
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乙的信任。
她在暗地里流了很多眼泪,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事已至此,乙的父母觉得没脸见人,在乙身体恢复了之后,便决定举家搬迁去另外一座城市。
临走之前,乙和甲见了一次面,时间很短,在甲的记忆中,乙完全变了一个人。
当然,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没有改变,乙说:“亲爱的啊,真对不起,把你吓坏了吧,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烂货呢……”
“烂货”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甲,她一横心,便将自己一个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告诉了乙。
她想,这样就公平了,她们一人掌握了对方一个不堪的秘密,这样,乙就不会那么自卑了。
带着甲的秘密,乙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中间她们偶尔也会联系一下,话虽不多,但感情一直都在。
两年之后,甲将高考志愿全部填在乙所在的这座城市,她想,好了,我们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在这个全新的地方,我们会有老朋友和新生活。
再然后……
我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顾恒,再然后,你比我清楚多了,甲谈了恋爱,她的男朋友跟乙上了床,哈哈哈,你说,这个结局够不够反转?”
“顾恒,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第一次看见顾恒哭就是在这一天,他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不肯抬起来看我。
就在这时,我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在我的脸上干脆利落地甩了一个耳光,那个耳光清脆又响亮,连我都忍不住想要为她喝彩。
蒋南,故事中的乙,她瑟瑟发抖地从我身后走到我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丁点儿旧情也不见,她的声音更是冷酷得像刚从冰窖里打捞上来。
“真是精彩,不过,我有个更有意思的。顾恒,你要不要听听幼女窥探母亲在家中与奸夫幽会的故事?”
你有过在冬天淋雨的经历吗?
原本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在经过劈头盖脸的雨点狂打之后,那种冷,会从你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侵入到你的身体,五脏六腑,血管,和骨髓。
那种冷,就连熊熊大火也不能驱逐,那种冷,会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顾恒从位子上弹起来,他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哀求,他用眼神哀求我和蒋南都闭上嘴,停止这企图置对方于死地的互相伤害。
他的嘴唇在哆嗦,声音也在颤抖,即使是在我的想象中,也不曾见过顾恒这个样子。
他说:“我要走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然后,他既不再看我,也不看蒋南,他像躲避两个携带着邪恶病毒的瘟神一般,落荒而逃。
多年后,我终究是原谅了他在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懦弱和胆怯,这不怪他,一个在健康家庭长大的男生,二十年来过着简单明朗的生活的男生,一下子要接受两头野兽在自己面前互相撕咬,换了谁,也都是要退缩的。
他不是残酷,只是软弱。
“季西柠,其实我恨你恨了很久很久了,从你突然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开始,我就恨上你了。你好好儿做我的跟班不好吗?为什么一夜之间你就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那些本来喜欢我的男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你,他们甚至不敢像对我一样对你,因为在他们看来,说喜欢你就是自不量力。”
顾恒走了之后,蒋南坐到了他的位子上。
“你多狡猾多阴险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表面上看起来却是最乖的那一个。你的成绩那么好,害得我每个学期回去都要挨骂,我父母是怎么说的?看看人家季西柠,年纪比你还小,怎么就那么会念书呢……”我在你的光环下生活了多久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那些傻帽儿一样,以为你真是纯洁得像小仙女,我多糟糕啊,我多不知廉耻啊,直到你告诉我,你七岁时就知道男女之间那点儿破事儿了,我才晓得,原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不怕告诉你,把顾恒弄上床,我是费了不少心计,但只要能让你痛苦,再辛苦我也觉得值得。”
“季西柠,很多事情,你懂得比我早,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还是我先拿到了。”
蒋南的头仰得高高的,神色中充满了轻蔑和满足,在她心里掩埋了这么多年的嫉恨,终于是扬眉吐气了。
我看牢她,忽然大笑起来:“蒋南,从小到大,但凡我不要的东西,你总是捡来当宝贝。这么多年来,你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这个男生,我不要了,当垃圾送给你。”
因为那个不堪得令人不忍回望的下午,五年来,我再也没去过“时光无声”。尽管我曾经咬牙切齿地诅咒过它早日倒闭,可它比我的诅咒要顽强得多。
五年后,已不复青葱少年的顾恒,用他现在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诚意,向我忏悔着过去。
他说:“蒋南还说,像西柠那样被伤了一下自尊心就放弃的爱情,不配叫做爱情。”
尽管我胸膛里的这颗心早已被磨损得残破不齐,可是这句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
当初为了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我不得不故作坚强,事实上,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没人看过的眼泪,那些委屈和无的放矢的愤怒,失望和恨,它们一直寄养在我的身体里,一天也不曾消退过。
我从包里拿出来烟来点上,火光中我看见顾恒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我说:“蒋南没说错,她比我爱你。”
在我起身时,他拉住我的手,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眼神中那种东西叫做哀愁。
“西柠,不管你是否相信,不管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我只想告诉你,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跟你的那段感情,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十秒钟之后,我甩开了他的手。
月光中,程玺温柔地看着我,不远处是海浪拍岸的声音,他轻声问:“他们两个人当中,你更无法原谅的那个是顾恒,是不是?”
我惨然一笑。
他们终究是走到了一起,尽管有些无耻,但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这样看来,牺牲了我,也是值得的。
但他们过得并不幸福,顾恒那件领口泛黄的Tee清楚地表明了这个事实。
时间是世间最公正的准绳,它自有它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