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躺在U型的台子上,亦步亦趋地回答着医生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其实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我讨厌这样羞耻的感觉,更悲哀的是我对此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要这样作践自己?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些?

    检查完毕,医生叮嘱我次日下午三点半去大厅取报告。

    整整一夜,我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在心里向神起誓,如若这一次我幸免于难,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儿生活。

    像一个作恶多端的重刑犯,面对即将到来的刑罚,我做出了诚意十足的忏悔。

    神愿意给我机会吗?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中午一点我就到了医院,坐在大厅里,我看到那些面容愁苦的医患和家属,很自然地想起了父亲在世的最后那段日子。

    他直到去世,都惦念着我的将来,怕我过得不好,怕我得不到幸福。

    而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将父亲一生唯一疼爱的女儿,伤得体无完肤!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否原谅我荒唐的自我放逐?

    用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恍然醒悟。

    不到即将付出巨大的代价,人不会长大。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手掌心里却感觉不到疼,如坐针毡的两个半小时,几乎磨去了我所有的耐心。

    三点半一到,我便第一个冲向拿报告的地方,几乎是对着小护士吼着说:“我来拿报告。”

    小护士白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拿出厚厚一摞纸,又漫不经心地问:“叫什么名字?”

    我硬着头皮吐出了“季西柠”三个字。

    除了七岁那年在门外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声音之外,还没有哪个时刻比这一刻更漫长,更难熬。

    我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从最后一页翻到了第一页,最终,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暴躁得要自燃了。

    “没有就是没有,不信你自己翻。”她又朝我翻了个白眼,语气比先前更差了。

    尽管我很想冲进去掐着她的脖子让她解释给我听为什么没有我的报告,但最终,最终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遏制住了自己满心的怒火。

    “再等一个小时吧,还有一部分报告没送过来。”小护士用一句话打发了我,转身又去玩手机了。

    好,我等。

    一个小时之后,报告里还是没有我要的那份。

    我的耐心终于用光了,昔日那个害我砸碎了沈墨白的车窗玻璃的妖魔鬼怪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它怂恿我用我能够想到的最难听,最恶毒,最下流的话骂向那个无辜的小护士。

    她被我骂蒙了,尽管气得眼泪汪汪,却哆嗦得不敢吭声。

    如果不是护士长及时赶来,我想我一定冲进去,揪着这个姑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就像曾经很多次,揪着我自己撞墙一样。

    我是有病,但不是生理上的。

    长久的放纵和自我摧残,淤积在我的心中,已经成魔。

    颤颤巍巍地从手机上找到那个号码,拨过去,第一句话就是:“我×你妈!”

    柏晗阴沉着脸坐在我的身边,这一刻我们的关系如此尴尬。

    我发现自己就是有这个本事,把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最难看的样子给逼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即使是顾恒,即使是沈墨白,他们毕竟都曾给过我爱和美好,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给过我什么?

    我若知道一夜纵情之后会是这样的下场,当初他牵起我的手时,我就应该一耳光甩过去。

    我静静地坐着,理智却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恨他,令我坠入这样的耻辱。

    天色已晚,护士长拿着最后一批诊断报告走了出来,我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去问了,柏晗看了我一眼,终是起身走了过去。

    五分钟后,他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站在我的面前,那张纸犹如我的命运诊断书,我诚惶诚恐地抬起眼睛,等待着一个最坏的结果。

    “阴性。”他冷冷地说。

    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你没事。”

    绷了好些天的神经和身体一起松懈下来,我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这也算是一段感情吗?”程玺听完之后不禁莞尔。

    “不,这是一个教训,至少让我知道以后再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前,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我配合着程玺一起笑,人生中除却主题曲和片尾曲之外,总还是需要有那么几首插曲来作为点缀,不然生命多么乏味。

    这都是很久之后的玩笑话了,在当时,我是没法这么轻松面对的。

    柏晗把报告折好放进我的手里,又蹲下来捧起我羞愧的脸,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西柠,既然结果出来了证明你没事,那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了。”

    “你跟我们终归是不一样的,我最早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有你的禁忌,有不能碰的雷区,你不是真正出来玩就放得开的女孩子。”

    “你偶尔闯入这种生活,被五光十色的错觉蒙蔽了双眼,或者,我猜想,你心里大概有一些不能提起的伤痛,你跟他们厮混在一起,是为了逃避,为了麻痹自己……”但是西柠,你做不到,你其实是做不到的你知道吗?从你对我大发雷霆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你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害怕承担过错,才想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到别人头上。

    “如果,我有一瓶颜色很艳丽的毒药,你出于贪玩,喝下去之后,死了,你能怪我吗?”

    “西柠,别忘了,那天晚上,你是自愿跟我走的。”

    在柏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静,真的,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一点儿想反驳的念头都没有。

    我甚至觉得惭愧,我怎么会是这么一个只知道声讨别人,不懂得检讨自己的家伙?

    那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他一直把我从医院送回了公寓。

    深秋的季节,道路两旁都是金色的落叶,我们都穿着黑色的外套,双方都有着暴露在阳光下也仍赏心悦目的面孔,说真的,这副画面好看极了。

    如果我们之间不是一个那么仓促的开始,没有一个这么乌龙的过程,或许,就不会是如此啼笑皆非的结果吧。

    “离开那群人,去过健康的生活吧,伤痛不过百日长,你会好起来的。”在公寓的楼下,柏晗抱了抱我。

    “为什么?”我终究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为什么要救我?”

    “就算我有怜香惜玉的情怀,也要对方是真金白玉啊。”他哈哈大笑,笑完又摆出正经模样,“西柠,趁早离开泥潭,否则会越陷越深,到你想抽身时,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就像我一样。”

    我深深地凝望他,他的眼睛在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有一闪而过的缥缈,想必这背后,是另外的故事了吧……“你是有灵魂的人,爱惜你的灵魂,你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算是柏晗给我的,最后的忠告。

    我没有辜负他的嘱托,就算是我借这股力量完成了自救吧。

    从那之后,我慢慢地疏远了那些人,为了避免他们穷追猛打,我没有一次性脱离团体,而是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地退出。

    就像很早之前蒋南说的那样,我仿佛天生就知道怎样藏起自己真正的想法,面对那些对我来说不重要的人,我有办法不叫他们看破我的伎俩。

    先是减少聚会的次数,叫我十次,只到八次,还有三次迟到,两次早退。

    渐渐地,开始抱怨钱越来越不够花,买单的时候也推推阻阻,不再像从前那么爽快干脆,甚至有时候会提出AA,叫他们频频侧目。

    酒肉朋友都现实得很,当初带我玩,也就是看上我一掷千金的豪气,既然钱也榨得差不多了,又不肯随便跟人上床,那还跟我玩个屁?

    要进入一个圈子不容易,要费很多心思和精力,但要被一个圈子抛弃,却很简单——只要你再无一丁点儿利用价值。

    是的,钱包空了的季西柠,再也没有价值,他们连踹我一脚都嫌浪费力气。

    我再度被人抛弃,但这一次,正中我下怀。

    重新回到学校,领取了一个大过的处分,但于我来说,这已经超出预想之外。

    顾恒已经毕业,学校里再也没有需要我避讳的人,像是周游了世界一圈的疲惫旅人,倦鸟归巢,我反而比身边那些终日待在宿舍看偶像剧的同学们更为珍惜这纯净的环境。

    还会想起沈墨白吗?

    当然,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不可替代,我的心上有一个缺口,是他的形状,其他任何人都填补不了。

    但最痛的痛,是沉默,最痛的痛,是不说。

    经历不见得能够让人明了人生的真谛,但经历会让人懂得节制,不再追问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重生了吗?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但后来的事情证明,任何的平静祥和都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彻底毁灭做铺垫。

    “在那之后,柏晗彻底消失了?”程玺说,“听起来,他在你生命中所带来的安慰的意义远远超过伤害。”

    我惆怅地看着翻滚的海浪,事实上,我后来还听到过一次他的消息。

    那是新年前的一周,我去商场给母亲选礼物,父亲不在了,这个任务总要有人继续。

    在希思黎的专柜,我遇到了一个曾经一起玩过的女孩子,她在那群人里算是跟我不太熟的,因此再见反而少了客套的寒暄,直接叙旧。

    我们站着闲聊了几句,说起以前那些人那些名字,像是隔着很久远了一般,她叹了口气,某某家里有背景,后来送出国了。某某某家里介绍了个男朋友,回去过相夫教子的日子了。还有某某,好传奇啊,一个远房亲戚去世,没有子女,居然留了一大笔遗产给他……那群人,最后也是作鸟兽散。

    我正寻思着要如何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她忽然话锋一转,问我:“以前一块儿玩的时候,有个很帅的男生,不知道你注意过没……”

    我的心绪飘在空中,直到被她一句“叫柏晗”给拽回了地上。

    她没注意到我脸上那一瞬间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候很多女生喜欢他,他很好玩,不过一般的妞儿他看不上,在圈子里挺出名的。”

    我回想起他的面孔,不禁露出微微一丝笑意,然后,这个女生,说了一句我怎么都想不到的话。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