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斯和莉迪亚从来没跟父亲提起过这事,詹姆斯也没把这些奇怪的电话报告给警方。他已经开始怀疑——对于帮助自己,警察并不热心,而且,他的内心深处仍然盘踞着旧时的恐惧,他认为自己理解警察的逻辑——玛丽琳这样的妻子抛弃他这样的丈夫,是早晚的事。菲斯克警官的态度一直温和有礼,然而这让詹姆斯更加厌烦,礼貌令他更难忍受。至于玛丽琳,每当放下话筒,她都会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她再也不会往家里打电话,刚才的电话已经证明家人过得还不错,而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坚定地告诫自己——她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下一次不由自主地拿起话筒,她的信心才又开始动摇。
她告诉自己,在眼下的新生活中,一切皆有可能。现在,她主要靠大街那头的比萨餐厅里出售的麦片粥、三明治和意大利面充饥;她原本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没有炊具的情况下生活。她计算着,还有八个学分自己就能完成学位。她想要忘记所有与此无关的事情。她一面研究医学院的考题,一面转动着内斯的弹珠。她一只手扳动莉迪亚的发夹——打开、合拢,打开、合拢——另一只手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下密密麻麻的笔记。她拼命集中精力,以至于头都疼了起来。
七月份的第三天,玛丽琳翻开课本,眼睛却被一层黑云遮挡,只觉得头重脚轻、双腿发软,身体有瘫到地板上的趋势。然而,转瞬之间,她的视野就恢复了清明,意识也清晰起来。她发现桌上倒掉一杯水,几本笔记散落在地,她的衬衫湿乎乎的。她盯着笔记上的字迹,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以前没有晕倒过,连接近晕倒的时候都没有,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也从未中过暑。现在,她累了,几乎累到无法站立。躺在沙发垫上,玛丽琳想,也许我病了,也许别人传染给了我。接着,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令她全身发冷——她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关于这点,她确信无疑;为了这次考试,她一直倒数着日子。她掰了掰手指,顿时呆若木鸡,仿佛被冰水兜头浇过:这意味着她的经期推迟了三个星期。不。她回想着,离家已经近九个星期了。她没有意识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她在牛仔裤上擦干手,试图保持冷静。毕竟,她的经期以前也曾推迟过,尤其是在遇到压力或者生病的时候,身体似乎无法保持各项机能的正常运转,而以她现在拼命努力的程度,她的身体可能再次没能跟上紧张的节奏。“你只是饿了。”玛丽琳告诉自己。她一天没吃东西,现在已经快两点了,碗橱里什么都没有,但她可以去商店买些食物然后吃掉,那样感觉就会好多了,然后她就能接着用功。
但最后,她还是没有参加考试。她在商店里选了奶酪、腊肠、芥末酱和汽水放进购物车,又从架子上拿起面包。“没关系,”她又告诉自己,“你很好。”腋下夹着杂货店的袋子,手里提着六瓶汽水,她朝自己的汽车走去,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膝盖、手肘先后磕在了柏油地面上,纸袋也滚了出去,汽水瓶砸在人行道上,变成一摊嘶叫着的液体和碎玻璃。
玛丽琳缓缓坐起来,周身围着一圈食物,面包泡在一个水坑里,芥末酱的瓶子正朝着不远处的一辆绿色大众货车慢慢滚去。她的小腿上奔流着可乐。她把一只手举起来看了看,灯光照射下,皮肤的层次如同砂岩,现出西瓜一般的暗粉色,手掌底部,一股鲜红色的液体正汩汩流淌。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条手绢,用手绢的一个角擦了擦伤口,血瞬间被吸干了,布料上出现大片红色的污渍。她惊异于这只手的美,颜色纯粹,清晰透明,肌肉上纹理纵横。她想触碰它,舔它,尝尝自己是什么味道。这时,伤口开始刺痛,血又涌出来,在掌心形成一个水潭。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医院了。
急诊室几乎空无一人。等到第二天,这里将忙于处理国庆日的各种事故,食用变质鸡蛋色拉导致的食物中毒、烧烤引起的手部灼伤、被烟花烧糊的眉毛。那个下午,玛丽琳走到前台伸出她的手。几分钟后,她来到一间诊室,一位穿白衣服的金发年轻女人检查了她的脉搏和手掌,说:“你需要缝针。”随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麻醉剂。玛丽琳不假思索地问:“难道不应该医生来做吗?”
金发女人笑了。“我是格林医生。”她说。发现玛丽琳盯着她看,她补充道,“你想看我的工作证吗?”
年轻女人用黑线整齐地缝合了伤口。玛丽琳的手疼了起来,她咬紧牙关,但是疼痛蔓延到手腕,一直上升到肩膀,又沿着脊柱下降。疼痛并非手术引起,而是因为失望,跟其他人一样,当她听到“医生”这个称呼,仍然会想到——永远会想到——男人。她的眼眶开始发热。缝完最后一针,格林医生打了个结,微笑道:“你感觉怎么样?”玛丽琳再次脱口而出:“我觉得我怀孕了。”然后就哭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她身不由己的开端。先是一系列的检查和抽血化验,玛丽琳不太确定这些检查化验的原理,但她记得,这样的检查需要在兔子身上做实验。但年轻美丽的女医生笑了,她把针头推进玛丽琳柔软的肘窝:“我们现在用青蛙,比兔子更快,更简单。现代科学是多么的奇妙呀。”有人给玛丽琳拿来一只靠垫和一张毛毯,让她披在身上;有人询问她丈夫的电话号码,玛丽琳茫然地背了出来;有人给她端来一杯水。她手上的伤口已经没了感觉,黑色的缝线合拢了外翻的皮肉。几个小时过去了,等詹姆斯赶来,却像是只过了几分钟。他惊愕地握着玛丽琳的另一只手。年轻的医生说:“我们星期二会打电话告知你们检查结果,李先生和李太太,不过,我想你的预产期应该在一月份。”然后,没等玛丽琳开口,她就步入长长的白色走廊,消失了。
“玛丽琳,”医生走后,詹姆斯对她耳语道,他的语气让她无言以对,“我们非常想你。”
玛丽琳把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在肚子上,犹豫了很长时间。她没法怀着孕去上课,没法进入医学院,能做的只有回家。一旦回了家,她就能看到孩子们,还会迎来新生命,而且——她终于承认,自己没有勇气再撇下他们不管。詹姆斯跪在她椅子旁边的地板上,那姿势像是在祷告。她的旧生活——舒适温暖,但压抑憋闷——正试图把她重新拉回它的怀抱。九个星期。她的宏伟计划只持续了九个星期。她的毕生追求黯然消散,犹如微风吹拂下的薄雾。她现在甚至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计划有可能实现。
就这样吧,玛丽琳告诉自己。放弃吧。你只能接受现实。
“我太傻了,”她说,“我犯下如此可怕的错误。”她靠在詹姆斯身上,呼吸着他脖颈周围甜美的空气,那是家的味道,“原谅我。”她小声说。
詹姆斯领着玛丽琳来到汽车——他的车——旁边,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协助她在前排坐好,仿佛她是个小孩。第二天,他需要从米德伍德乘出租车返回托莱多,把玛丽琳的车开回米德伍德。他到家时,他的妻子会容光焕发地迎接他。但是现在,他开车时必须小心谨慎,严格遵守限速规定,每隔几英里都要拍拍玛丽琳的膝盖,好像在确认她没有消失。“你冷吗?你热吗?你渴吗?”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我又不是残废。”玛丽琳想说,但她的思维和舌头仿佛进入了慢动作模式。他们回到家里,他给她端来冷饮,还拿来一个枕头给她垫腰。他很高兴,她想。看看他那轻快的步子,他用毯子给她裹脚的时候是多么的小心翼翼。等他回来,她只说了一句:“孩子们呢?”詹姆斯说,他把孩子们放在街对面的薇薇安·艾伦家了,别担心,他会处理每一件事。
倚着沙发靠垫的玛丽琳被门铃声惊醒。现在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詹姆斯去艾伦夫人家接孩子了;一个送比萨的站在门口,托着一叠纸盒。玛丽琳揉着眼睛,发现詹姆斯已经付过小费,他端着盒子走进来,关上了门。她头晕眼花地跟在丈夫身后进了厨房,他把比萨放在桌子中央——莉迪亚和内斯的中间。
“你们的妈妈回来了。”他说。好像他们看不到她站在他身后的走廊里似的。玛丽琳一只手摸着头发上卷曲的地方——她没扎辫子,赤着脚。厨房里过于暖和,过于明亮,她就像个睡过了头的孩子,等到晃晃悠悠地下了楼,才发现错过了一切。莉迪亚和内斯小心地越过桌子看着她,好像她会做出什么出其不意的举动,比如尖叫或者发火。内斯瘪着嘴巴,似乎在咀嚼某种非常酸的东西。玛丽琳很想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对于眼前的这一幕,她完全没有准备。她看得出他们眼神里的疑问。
“我回家了。”她重复道,点点头。然后,他们就跑过去拥抱她,温暖而坚实的拥抱,身体撞在她的腿上,脸埋进她的裙子。内斯流下一行眼泪,莉迪亚的泪水挂在鼻子上,淌进嘴里。玛丽琳的手又热又疼,犹如捧着一颗炙热的小心脏。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表现得好不好?”她蹲在地毡上问,“听没听话?”
在莉迪亚看来,母亲的回归无异于奇迹。她许了一个愿,她母亲听到了,就回家了。她会遵守诺言。那天下午,父亲放下电话,说了一句惊人的话:你们的妈妈要回家了。那时,她就做了一个决定,她母亲不必再去读那本令人伤怀的烹饪书。在艾伦夫人家的时候,她就定下计划,等父亲把他们接回家之后——“嘘,别出声,妈妈在睡觉”——她就悄悄过去,把它拿走。“妈妈,”她对着母亲的腰说,“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的烹饪书,”她硬下心,“我——我给扔了。”
“你扔了?”令玛丽琳惊奇的是,她竟然没有生气。不,她反而觉得骄傲。她仿佛看到女儿把书丢在草地上,抬起穿着亮闪闪的玛丽珍皮鞋的脚,把它踩进泥里,然后扬长而去。无论是把书扔进湖里,还是火堆,她都无所谓。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笑了。“是你干的吗?”她伸出胳膊搂着幼小的女儿,莉迪亚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这是一个征兆,玛丽琳认为。她虽然赶不上了,但莉迪亚还来得及。玛丽琳不会与她的母亲一样,把女儿限制在丈夫和家庭的禁锢之内,过一辈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会帮助莉迪亚实现她力所能及的目标,她将倾尽余生指引莉迪亚,庇护她,像培育观赏玫瑰一样,帮助它成长,用木棍支撑它,把它的茎秆塑造成完美的形状。玛丽琳的肚子里,汉娜已经开始烦躁地踢打,但她母亲还感觉不到。她把鼻子埋进莉迪亚的头发间,暗自许诺,决不过分纠正她的坐姿、逼她寻找丈夫、打理家务;决不建议女儿从事不适合她的工作,过不属于她的生活;决不让她在听到“医生”的称呼时,只想到男人。她要在余生中一直鼓励女儿,让她做出超越母亲的成就。
“好了,”她终于松开女儿,“都有谁饿了?”
詹姆斯已经从碗橱里拿出盘子,开始分配餐巾,他掀起比萨饼盒的盖子,肉香飘溢。玛丽琳在每一个盘子里都放了一块意大利辣香肠比萨,内斯心满意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吃了起来。他母亲回来了,明天早晨又有煮鸡蛋吃了,晚饭桌上又会出现汉堡和热狗,还有草莓脆饼做甜点。饭桌对面,莉迪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那一份食物,研究上面的香肠切片和那些极力想要缩回盒子里的粘连的奶酪丝。
内斯只猜对了一半。第二天,他确实吃到了热狗和汉堡,然而没有鸡蛋,也没有脆饼。詹姆斯亲自烤了肉,虽然烤得稍微有点焦,但大家还是怀着庆祝节日的心情吃掉了。玛丽琳回家之后,其实想要拒绝做饭的,她准备每天早晨用烤箱把冷冻的华夫饼翻热,每天晚上热一热冷冻肉馅饼,或者开一罐圆形意面——因为她有别的事情要忙。数学,七月四日那天,她想到了这门课程;我的女儿需要数学。“袋子里有多少个小面包?”她问。莉迪亚伸出手指数了一下。“烤炉上有几根香肠?有多少是没有夹在面包里的?”女儿每答对一次,母亲就摸一下她的头发,让她靠在自己大腿上。
莉迪亚一整天都在做算术。如果今天每人吃一只热狗,明天还剩几只?如果她和内斯每人得到五支焰火,加起来一共有多少支?天黑之后,当烟花在空中绽放时,莉迪亚算了算,今天母亲一共给了她十个吻、五个拥抱,叫了她三次“我的聪明女儿”。每当她答对一个问题,母亲的脸上就会出现一个酒窝,像一只小小的指纹。“再问一个,”母亲的提问一停,她就这样恳求,“妈妈,再问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愿意回答的话。”她母亲说,莉迪亚连忙点头。“明天吧,”玛丽琳说,“我会给你买一本书,我们一起读。”
不止一本书,玛丽琳买了一摞书:《空气的科学》《天气的成因》和《趣味化学》。晚上,把内斯塞进被窝之后,她就坐在莉迪亚的床边,从最上面捡起一本书。莉迪亚挤在她身边,倾听母亲深沉如鼓的心跳,跟随她一同呼吸,母亲的声音似乎来自她自己的脑袋。“空气无所不在,”她母亲读道,“盘旋萦绕在你的周围。尽管你看不见它,它还是在那里。无论你去哪里,都有空气。”莉迪亚又往母亲怀里钻了钻,等她读完最后一页,她几乎都要睡着了。“再给我读一本。”她咕哝道。玛丽琳高兴极了,她小声说:“明天,好吗?”莉迪亚使劲点头,连耳朵都跟着响了起来。
那个最重要的词——明天,每天都得到了莉迪亚的珍惜。明天,我带你去博物馆看恐龙化石。明天,我们学习树木的知识。明天,我们研究月亮。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给她一个小承诺:明天,她会陪在她身边。
作为报答,莉迪亚也许下自己的承诺:做到母亲吩咐的每一件事。她学会了写加号,写得有点像矮小的字母“t”。她每天早晨都会数指头,计算粥碗的数量,四加二、三加三、七加十。每当母亲停止提问,她就会要求她继续,这让玛丽琳激动不已——莉迪亚仿佛启动了她身上的电源。莉迪亚踩着小凳趴在水池边,过大的围裙从脖颈一直拖到脚踝,看着玛丽琳把一些小苏打放进一杯醋里面。“这是一种化学反应。”她母亲说。看到杯子里溢出的泡沫流进下水道,莉迪亚点点头。她和母亲一起玩模拟商店的游戏,用一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币练习算术:两美分换一个拥抱,四美分换一个亲吻。这时,内斯扔下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说:“你肯定算不出这个能换什么。”他们的母亲立刻把他撵走了。
内心深处,莉迪亚感觉得到,一切该来的都会来。总有一天,她读的书上不会再有插图;她要解决的题目会越来越长,越来越难;算术里会出现分数、小数和指数;游戏会变得更加复杂。看到肉糜卷,她母亲会说:“莉迪亚,我想起一个数字。如果你用它乘以二,再加一,会得到七。”她倒着往回算,直至得出正确答案,随后她母亲会微笑着端来甜点。总有一天,玛丽琳会给她一副真正的听诊器,她会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把听头放在皮肤上,让莉迪亚直接听她的心跳。“医生们都用这个。”她母亲会说。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但莉迪亚已经知道这些事会发生。各种知识在她周围盘旋萦绕,紧抓着她,每天只增不减。无论她去哪里,它们都在那里。然而,每当母亲吩咐下来,她只会答应“是的,是的,是的”。
两星期后,玛丽琳和詹姆斯开车到托莱多拿她的衣服和书。“我可以自己去。”玛丽琳坚持道。她把弹珠、发夹和纽扣忘在了衣柜某件衣服的口袋里,那件衣服穿起来已经变紧了,不久,玛丽琳就把它捐献给慈善机构,那三件被遗忘的纪念品还留在衣服的口袋里。不过,当她看到搬空了的小公寓时,还是忍不住眼睛酸涩。她默默地把书本封入纸箱,把写得半满的笔记本丢进垃圾堆。她希望一个人操办这场小小的葬礼。“真的,”她说,“你没有必要来。”詹姆斯却坚持要来。“我不会让你在目前的情况下搬运任何重物。”他说,“我会请薇薇安·艾伦下午过来照看孩子。”
詹姆斯和玛丽琳一出发,艾伦夫人就把电视频道切换到肥皂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莉迪亚抱着膝盖坐在餐桌下,手里却没了烹饪书;内斯拽着地毯上的线头,愤愤不平。刚才,他母亲叫醒他,把他塞到餐桌底下,但莉迪亚却已然占用了这里的大部分空间。他知道母亲提问的每一个答案,但每当他想在莉迪亚数指头的时候插嘴回答时,母亲就会让他别出声。在博物馆,他想去天文馆看模拟星空展览,但他们一整天都在观察骨骼、消化系统的模型等等莉迪亚想看的东西。那天早晨,他拿着剪报夹早早来到厨房,他母亲还穿着浴袍。她越过茶杯边缘,给了他一个睡眼惺忪的微笑。自从回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着他,他的心高兴得像鸟儿一样,差点从喉咙里飞出来。“我能吃一个煮鸡蛋吗?”他问。奇迹般地,她回答:“好的。”那个瞬间,他彻底原谅了她。他决定给她看自己收集的宇航员图片,还有每次发射活动的介绍。她能看懂的。她会印象深刻的。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莉迪亚就走下楼梯,他母亲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落在了莉迪亚的肩膀上。内斯在角落里噘着嘴,翻动剪报夹的边缘,但没人注意他,直到他父亲走进厨房。“还在想着那些宇航员?”他说完,从柜台上的水果碗里挑出一只苹果咬了一口,径自笑起来。尽管隔着整间厨房,内斯仍然听得到那有力的咀嚼声和牙齿穿透果皮的脆响。他母亲只顾听莉迪亚讲她昨晚做了什么梦,对父子俩的存在浑然不觉,也完全忘记了煮鸡蛋这码事。内斯的心一沉,压得他无法呼吸。
沙发上,艾伦夫人打起了小呼噜,下巴上挂着一丝口水。内斯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半敞开前门,跳进门廊里。地面拍打着他的脚跟,仿佛带着电流,头顶是铁灰色的天空,苍白而辽远。
“你去哪儿?”莉迪亚朝门外看。
“不关你的事。”内斯担心艾伦夫人会听到动静,醒过来喊他回家,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头也没回就知道,莉迪亚在后面望着他。他大步迈下台阶走到街上,看她敢不敢跟着,不一会儿,她就跟了上来。
莉迪亚一路跟着内斯来到湖边,踏上小码头。湖对面的房子看上去像做工精美的玩具屋,里面的母亲们一定在煮鸡蛋、烤蛋糕或者炖肉,父亲们也许正在烤肉,他们用叉子翻动热狗,烤网在肉块上烙下完美的黑线。那些母亲从来没有抛下孩子远走高飞,那些父亲从来没打过孩子耳光,或者踢倒电视和嘲笑他们。
“你想游泳吗?”莉迪亚剥掉袜子,分别塞进每只鞋子,然后和他并肩坐在码头,两脚耷拉在水面上。有人在沙子里扔下一个芭比娃娃:没穿衣服,浑身是泥,一条胳膊没有了。内斯把它的另一条胳膊也扯下来,扔进水里,然后又扯下一条腿——腿比较难扯。莉迪亚觉得烦躁起来。
“我们还是回家吧。”
“一会儿就走。”他把芭比娃娃的头一扭,让它的脸冲着脖子后面。
“我们会惹麻烦的。”莉迪亚伸手够袜子。
另一条腿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内斯扭过身子看着他妹妹,突然,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平衡,歪向一边。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倾斜起来,像是配重不均的跷跷板,他们生活中的每个人——母亲、父亲,甚至他自己——都在滑动,滑向莉迪亚,在她的引力的作用下,谁也难以抗拒,一切都围着她转。
后来,内斯根本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想了什么、有什么感觉,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说没说话,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把莉迪亚推进了水里。
每当他想起这一刻,都觉得漫长得无止无尽。莉迪亚消失在水下,和他彻底分离,他趴在码头上,似乎瞥见了未来。没有她,他就是一个人了,接着他就意识到,即使这样,事情也不会有起色。即使没有了莉迪亚,世界也还是不公平的。他和他的父母,还有他们的生活,会围着莉迪亚曾经存在过的空间旋转,最终卷入她留下的真空之中。
不仅如此,当他碰到她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她。当他的手拍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当水面在她头顶闭合的时候,莉迪亚感到极大的解脱,她在呛咳中满足地叹息着,从容地挣扎着,她迫切地体会到,自己和内斯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些倾斜挤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她也不想要,它们太沉重了。
实际上,只过了几秒钟,内斯就跳进了水里。他潜入水下,抓住莉迪亚的胳膊把她拉向水面,发狂地踩着水。
踢水,他喘着气,踢水,踢水。
他们朝着岸边扑腾,缓慢地向那里的浅滩移动,脚触到沙地之后,他们就地瘫倒。内斯抹掉眼睛里的泥巴,莉迪亚对着草丛吐出一大口湖水。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两人依旧脸朝下趴着,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内斯摇晃着站起来,令他惊讶的是,莉迪亚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她的意思是“别松手”,在感激带来的眩晕之中,内斯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踉跄着朝家里走去,一言不发,在人行道上留下潮湿的脚印。除了艾伦夫人的鼾声,房间里只有水从他们的衣服落到地毯上的声音。他们只离开了二十分钟,但感觉好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他们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把湿衣服藏进洗衣篮,换上干衣服,他们的父母拖着手提箱和装书的纸盒返回之后,他们什么都没说。母亲抱怨地板上的水渍时,内斯说,是他打翻了饮料。上床睡觉之前,内斯和莉迪亚一起在水池边刷牙,彬彬有礼地轮流漱口,像平时一样互道晚安。这件事太严重,不能说出来,好比某处他们无法一眼看清的风景,好比夜晚的天空,漫无边际,总是让人觉得太大。他把她推下去,然后又把她拉上来。在莉迪亚的一生中,她将会记住一件事。在内斯的一生中,他也会记住另一件事。
每年暑假结束,重新开学的时候,米德伍德小学都会举行欢迎野餐会。玛丽琳手按着肚子,汉娜一天比一天重了;他们的父亲用肩膀扛着莉迪亚,穿过停车场。午饭后还有几个比赛,看谁扔空心威浮球扔得最远,谁能把最多的沙袋投进咖啡罐,谁能猜出一加仑玻璃瓶里的糖豆数量。内斯和詹姆斯参加了“父子鸡蛋赛跑”——每人头顶一个生鸡蛋向前跑,鸡蛋装在茶匙里,像上菜一样。他们一路领先,然而在快冲线时,内斯绊了一下,鸡蛋掉了。迈尔斯·富勒和他父亲得了第一名,校长哈格德夫人颁发给他们蓝绶带。
“没关系。”詹姆斯说。听到这话,内斯感觉好了一点,但是,他的父亲又补充道:“要是他们比赛读一整天书……”一个月来,他总是重复类似的话,听着像开玩笑,其实却不是。每当发觉自己脱口而出的时候,詹姆斯都会下意识地咬住舌尖,但是已经太迟了。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会对内斯说这些话,这样只会揭示更多的痛苦事实:内斯越来越让他想起自己,想起他试图忘记的童年往事。他知道儿子成了他当年的缩影,让他感到难过和羞愧,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飘到了一边。内斯看着地上摔碎的鸡蛋,蛋黄在草叶上流淌,蛋清渗进土壤,莉迪亚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用穿着帆布鞋的脚把蛋壳碾碎。詹姆斯转过身去,内斯朝着他脚边啐了一口。
接下来是“三条腿赛跑”。一位老师用一条手绢把莉迪亚和内斯的脚踝绑在一起,他们蹒跚着来到起跑线上。那些参加比赛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相互绑在一起。还没开始跑,莉迪亚就被内斯的鞋帮绊了一下,身体摇晃起来,内斯伸出一只胳膊保持平衡。他想跟上莉迪亚的步伐,但莉迪亚朝前迈腿的时候,内斯无意中向后一拉。手绢捆得很紧,把两人的脚踝勒得难受,像一条套住了两头并不匹配的牲口的轭,连他们各自朝着相反方向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柔软湿滑的草地上时,都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