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作者:伍绮诗

他亲自选的礼物,莉迪亚想,一定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她立刻就原谅了父亲那天没有帮自己说情的事。包装纸下面似乎是一样精美而珍贵的东西。她觉得可能是金项链,就像学校里的一些女孩戴的那种,她们一戴上就从未摘下来过。有的项链上拴着金色的小十字架,是坚振礼[11]上得到的信物;有的挂着漂亮的小装饰品,恰好贴在她们的锁骨之间。来自她父亲的项链一定也是那样的,是对母亲送她的书以及过去这三天的补偿,是为了让她知道:“我爱你,你一直都是那么的完美。”

[11] 坚振礼是基督教的礼仪,象征人通过洗礼与上主建立的关系获得巩固。

她用手指划开礼物底部的包装纸,一本金黑相间的书掉到膝盖上:《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一条亮黄色的线把书的封面一分为二。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技巧。讨人喜欢的六种方法。顶端还有一行深红色的字:阅读本书的心得,与您的人生收获成正比。见女儿拆开包裹,詹姆斯面露喜色。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它。”他说,“它能——呃,帮你赢得朋友,变得受欢迎。”他用手指点着书名。

莉迪亚觉得她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窿,而且,它在逐渐离她远去。“我有朋友,爸爸。”她说,虽然明知这是一句谎言。

她父亲微笑道:“当然。我只是想——你知道,你长大了,上高中了——交际技巧很重要。它会教给你如何和每一个人相处。”他的视线从女儿的脸上移到书上,“三十年代这类书就很流行了,属于畅销主题。”

莉迪亚拼命压抑着情绪。

“太棒了,”她说,“谢谢,爸爸。”

其他人的礼物应该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但莉迪亚还是拆了开来。内斯送她一条毛茸茸的腈纶围巾;汉娜送的是一张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唱片;母亲还是送的书:《科学界的女先驱者》和《基础生理学》。“我觉得你可能对这些感兴趣,”玛丽琳说,“既然你生物学得那么好。”她抿了一口茶水,发出的响动让莉迪亚觉得脊柱发寒。当圣诞树下没有别的东西,只剩下成团的包装纸和彩带的碎片时,莉迪亚小心地把她收到的礼物堆在一起,父亲送的书在最上面。这时,一个阴影落到封面上——父亲出现在她身后。

“你不喜欢这本书吗?”

“当然喜欢。”

“我只是觉得它可能有用。”他说,“但是你可能已经非常了解应该怎么做了。”他捏捏她的脸颊,“如何赢得朋友。我希望……”他蓦然停住,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我希望我在你的年纪读到这本书。他想,如果是那样,一切都会不同;如果他知道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如何让别人喜欢他,也许他就能适应劳埃德,就能取悦玛丽琳的母亲,哈佛大学也会雇用他。他就能得到更多的“人生收获”。“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他笨拙地总结道。

尽管她父亲没有提起过他的学生时代,她也没有听说过父母是怎么结婚、怎么搬到米德伍德的,莉迪亚依然感受得到,其中的痛楚像轮船上的雾笛,深深穿透她的心。她父亲最担心的是她遭人排斥,无法适应环境。她打开膝头的书,翻到第一部分:原则1. 避免批评、谴责或者抱怨。

“我喜欢的。”她说,“谢谢,爸爸。”

詹姆斯无法忽略她生硬的语调,然而,他还是决定无视它。她当然不会喜欢,他想,目前她又不需要。莉迪亚总是拥有很多朋友;几乎每天晚上,完成所有家庭作业之后,她都会和别人通电话。他竟然会买这本书,真是愚蠢。他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送她好一点的礼物。

事实是这样的。莉迪亚十三岁的时候,在她父亲的催促下给帕姆·桑德斯打了个电话。她连帕姆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是从电话薄里现查的,她把电话薄放在腿上,挨个拨号。除了厨房和她父亲的书房里各有一部电话之外,家里的最后一部电话就在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上,她母亲在这儿的飘窗窗台上放了几个靠枕和一盆非洲堇,非洲堇已经枯萎了。所以,无论是谁,只要从楼梯下经过,都会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莉迪亚等到父亲走进客厅,才拨出最后一个数字。

“帕姆,”她说,“我是莉迪亚。”

短暂的沉默。她几乎能听出帕姆皱起了眉头。“莉迪亚?”

“莉迪亚·李。学校的。”

“哦,”又一阵沉默,“嗨。”

莉迪亚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试图说点什么。“那么——你今天的地理测验怎么样?”

“还行,我猜。”帕姆嚼着口香糖,发出轻微的“啧啧”声,“我讨厌学校。”

“我也是,”莉迪亚说,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真话,把它说出来更是增加了她的胆量,“嘿,你星期六想去滑旱冰吗?我爸爸会开车送我们去的。”她和帕姆在旱冰场里急速旋转,咯咯傻笑,坐在看台上的父亲高兴极了——这幅景象一下子出现在她脑海里。

“星期六?”一阵诧异的沉默,“哦,对不起,我不能去。也许下次?”背景音里传来小声的嘟囔,“嘿,我得挂了,我姐姐要用电话。再见,莉迪亚。”随后传来听筒放回叉簧的声音。

帕姆突然挂断电话,让莉迪亚措手不及,她父亲出现在楼梯脚下的时候,她的耳朵依然贴着听筒。看到女儿在打电话,詹姆斯的眼神亮起来,仿佛云层被强风吹散。她现在看到的他,一定非常接近他年轻时——许多年后她才出生——的样子,稚气、乐观,只要希望尚存,他的眼里就能射出明亮的星光。他朝她咧嘴一笑,然后做出夸张的蹑手蹑脚的动作,走进了客厅。

莉迪亚手中的听筒仍然贴在脸上,她简直不敢相信可以如此轻易就让父亲精神焕发。打个电话而已,这难道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自此以后,她会故意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小声说:“嗯——哼,嗯哼——真的吗?”一直等到她父亲从楼下经过,停住脚步,微微一笑,然后走开。后来,她会远远地看着校园里的女孩,想象着如果她们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她们会说些什么。“谢莉,你昨天晚上看没看《最佳拍档》?”“哦,我的老天,帕姆,你相信吗,英语论文——十页纸?格雷森夫人觉得我们没有更好的事可干了吗?”“斯泰茜,你的新发型让你看上去和法拉·福赛特一模一样。我也想做个这样的发型。”这样做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把电话里的拨号音当成她的朋友,然而,现在父亲竟然送她一本书——交朋友俨然成了大事。

早饭后,莉迪亚盘腿坐在圣诞树旁边的角落里,再次打开书。善于倾听。鼓励别人谈论他们自己。她又翻了几页。请记住,与你交谈的人,更关心他们自己、他们的期望和问题,而不是你和你的问题。

客厅对面,内斯正在观察他新相机的取景器,他把镜头对准了莉迪亚,不停地调整焦距。他这是在向她道歉——因为他曾对她冷眼相待,在她需要安慰的时候把门关上。莉迪亚明白这一点,但是,她现在没有心情和好,再过几个月他就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赢得朋友、影响他人和成为科学先驱。没等内斯按下快门,她就收回目光继续看书,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脸。微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你让我快乐。很高兴见到你。”这也是狗获得人类喜爱的原因。它们非常愿意见到我们,以至于激动得不能自已。狗,莉迪亚想。她把自己想作是一条狗,温驯而友好,比如金毛寻回犬,天生一张笑脸,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但她给人的印象并不是友好、血统纯正、拥有金色的毛发,而是不善交际、猜忌多疑,就像伍尔夫家的那条杂种狗,对别人充满敌意。

“莉兹[12],”内斯锲而不舍地叫道,“莉迪亚,莉迪——亚。”透过头发帘子,莉迪亚看到相机的变焦镜头像一支巨大的显微镜筒一样对准了她。“笑一个。”

[12] 莉迪亚的昵称。

你不想微笑?怎么办?逼自己笑。假装很开心,最后你会真的开心起来。

莉迪亚把头发拢起来扭成一股,搭在肩膀后面,然后直视黑洞洞的镜头,拒绝微笑——哪怕是轻微地弯弯嘴角,甚至在听到快门声之后,她仍然保持着这副表情。

学校重新开学的时候,尽管需要面对物理课的折磨,莉迪亚反而觉得释然,因为,她可以暂时逃离这座房子。她把不及格的卷子——她母亲已经签了名——倒扣在凯利先生的桌子上。凯利先生已经来到黑板前,正在画图。“第二单元:电和磁”,他在图的上方写道。莉迪亚滑进座位,脸贴在桌面上。不知道是谁用图钉在课桌上刻了一句硬币大小的脏话“操你”,她把拇指按在刻痕上,当她抬起手,一个反过来的“操”字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宛如一道烙印。

“假期过得不错?”问话的是杰克。他懒洋洋地坐到莉迪亚旁边,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好像那是女孩的肩膀。这时候,莉迪亚根本不怎么了解杰克,虽然他就住在街角,但她已经很多年没和他说过话了。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浅棕色,她记得他小时候脸上有雀斑,现在雀斑已经变浅,但没有完全消失。她知道内斯一点都不喜欢杰克,从未喜欢过他,光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也愿意见到杰克。

“你在这干什么?”

杰克看了一眼黑板。“电和磁。”

莉迪亚脸红了。“我的意思是,”她说,“这是高二的课。”

杰克从背包里拿出一支没有笔帽的圆珠笔,把脚架在膝盖上。“你知道吗,李小姐,物理需要考及格才能毕业?去年物理第二单元考试,我挂科了,所以,我来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开始用笔画网球鞋的鞋底。莉迪亚坐直了身子。

“你不及格?”

“不及格。”他说,“五十二分。低于平均水平。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李小姐,因为你从不挂科。”

莉迪亚一僵。“实际上,”她说,“我的物理也不及格。”

杰克没有转头,但她看到他的一边眉毛扬了起来。然后,令她惊讶的是,他越过走道,伸手在她牛仔裤的膝盖部分画了一个小小的“0”。

“这是我们的秘密会员标记。”他说。这时,铃声响起。他深蓝灰色的眼睛对上了莉迪亚的视线,“欢迎加入俱乐部,李小姐。”

莉迪亚一上午都在用手指摩挲那个“0”,同时拿眼角的余光打量杰克。他正埋头忙碌着什么——虽然凯利先生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讲课,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但杰克却浑然不觉。莉迪亚用拇指敲着桌子。“杰克·伍尔夫想和我做朋友吗?”她想,“内斯会杀了他的。或者杀了我。”但是这天以后,杰克再没和她说话。有时候他来得晚些,就在桌子上趴一节课;有时则根本不来。牛仔裤上的“0”已经被洗掉了。莉迪亚看看笔记,她已经记下了凯利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所有内容,她的课本也由于频繁的翻动而出现了磨损的痕迹。

然后就到了一月底,一次晚餐时,她母亲端给莉迪亚一碟色拉和一盘通心粉,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摇晃着脑袋,好像顶着一根寻找信号的电视天线。最后,玛丽琳开口了:“莉迪亚,物理学得怎么样?”

“还不错,”莉迪亚叉起一片胡萝卜,“好多了,变得好多了。”

“有多好?”她母亲问,声音有些急促。

莉迪亚嚼烂胡萝卜。“我们现在还没有测验,但是,我家庭作业做得不错。”这话只有一半是撒谎:下周才会进行第一次测验,但是,她家庭作业完成得并不顺利,遇到奇数编号的题目,她会直接去抄书后面的答案,对于偶数编号的题目,她就尽量连蒙带猜,捏造答案。

她母亲皱起眉头,但还是铲起一勺通心粉。“问问老师,你能不能多做些题,多得学分,”她说,“你不会想停留在现在这个层次吧,你那么有潜力……”

莉迪亚猛地戳起一块西红柿。她没有当场尖叫的唯一原因,是她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失落。“我知道,妈妈。”她说着,看了桌子对面的内斯一眼,希望他能转移话题,但是内斯正想着别的事情,没有注意她们的对话。

“莉迪亚,谢莉怎么样了?”詹姆斯问。莉迪亚顿住了。去年夏天,在父亲的敦促下,她邀请谢莉到家里来了一次。但谢莉似乎更愿意和内斯调情,她企图说服内斯和她去院子里玩接球游戏,还问他觉得琳达·卡特尔和琳赛·瓦格纳哪个更性感。从那时起,她们就没说过话。

“谢莉很好,”她说,“她很忙。现在是学生会秘书。”

“你说不定也可以去试试。”詹姆斯说着,冲她摇晃着叉子,仿佛一位智者在宣讲格言警句,“我敢肯定,他们喜欢让你帮忙。帕姆和卡伦怎么样了呢?”

莉迪亚低头看着她的盘子,里面是母亲精挑细选的色拉、牛肉块和奶酪。她上一次和卡伦说话是在一年前,那天下午,她们看完《飞越疯人院》,詹姆斯开车送她们回家。最初,莉迪亚觉得自豪,因为这一次,她的电影计划并不是做戏给父亲看的:卡伦一家刚刚搬到镇上来,利用她的初来乍到,莉迪亚建议她们去看电影。卡伦说:“好的,当然,为什么不去呢。”然后,在路上,她父亲一直试图炫耀他有多么酷:“五个兄弟姐妹,卡伦?和《布雷迪一家子》一样!你看过那个电视剧吧?”“爸爸,”莉迪亚说,“爸爸。”但他还是继续说,问卡伦现在什么样的唱片流行,还哼唱起《滑铁卢战役》里的旋律,而这首曲子在两年前就流行过,现在显然已经过时了。卡伦只会说“是”和“不”,还有“我不知道”,然后就开始摆弄她耳环上的坠饰。莉迪亚恨不得化成一摊水,渗进坐垫里,让里面的泡沫阻隔车厢里的所有声音。这一刻,她能想到的只有杰克·尼科尔森扮演的角色被枕头闷死时空洞的眼睛。沉默开始席卷整个车厢,直到他们在卡伦家门口停下了车为止。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午餐时,她在卡伦的桌边停住脚步,想对她微笑。“对不起,我爸爸……”她说,“天啊,他真是让人难堪。”

卡伦揭开酸奶盒盖,舔干净盖子背面的锡纸,耸耸肩膀。“没关系,”她说,“实际上,那样还挺可爱的。我是说,他显然是想帮你适应环境。”

现在,莉迪亚怒视着她的父亲,他却正在朝她微笑——因为她有那么多的朋友,而他能够记住她们的名字。像狗一样,她想,狗需要得到奖励。

“她们很好,”她说,“她俩都很好。”桌子另一头,玛丽琳平静地说:“别缠着她了,詹姆斯,让她吃饭吧。”詹姆斯有点激动地说:“我可没有一直唠叨她的家庭作业。”汉娜戳了一块汉堡放到自己盘子里。莉迪亚看着内斯的眼睛。拜托,她想,说点什么吧。

内斯深吸一口气。这天晚上,他一直打算说点什么。“爸爸,我需要你签一些表格。”

“表格?”詹姆斯问,“干什么用的?”

“哈佛需要的,”内斯放下叉子,“我的宿舍申请表,还有校园参观申请。我四月份就能去,参观一个星期。他们会让一个学生接待我。”一旦开了口,他的语速就不由自主地加快,想要一口气说完,“我存了足够的钱买车票,只耽误几天的课,我需要你的许可。”

耽误几天的课,莉迪亚想。他们的父母绝对不会允许的。

令她惊讶的是,他们点头了。

“那样很好,”玛丽琳说。“你可以先体验一下校园生活。等到明年,你就要开始真正的大学生活了。”詹姆斯说,“坐长途车可不好受。我想,为了这次特别的机会,我们负担得起机票。”内斯朝妹妹咧嘴一笑,满怀双重胜利的喜悦:他们不再追着你问这问那了;他们同意了我的请求。莉迪亚拿刀尖搅着奶酪酱,只有一个念头:他迫不及待地想走。

“你们知道谁跟我一起上物理课吗?”她突然说,“杰克·伍尔夫,街角的那个杰克。”她咬了一小口汉堡,预测着家人的各种反应。她父母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她母亲说:“莉迪,这让我想起来,我星期六没法帮你复习笔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父亲说:“我很久没见到卡伦了。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找时间看场电影呢?我开车送你们去。”但是,坐在对面的内斯猛然抬起头,好像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似的。莉迪亚对着她的盘子微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她决定要和杰克做朋友。

起初,这个心愿似乎难以实现。杰克几乎一周没有来上课了,放学后,她在他的汽车附近徘徊,终于发现了他的踪影。第一天,他从教学楼里出来,身边跟着一个金头发的高二女生。莉迪亚并不认识她,她蹲在树丛后面,透过树枝的空隙向外看。杰克把手伸进女孩的口袋,然后又滑进她的外衣,当她假装受到冒犯要推开他的时候,他一下子把她扛起来,威胁说要把她扔进路边的雪堆。女孩又叫又笑,拳头捶打着杰克的背。杰克放下她,敞开“甲壳虫”的车门,金发女孩钻进去,汽车开走了,排气管里冒出滚滚烟尘。莉迪亚知道,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了。第二天,杰克没有露面,守候未果的莉迪亚只得疲惫地回家。积雪已经没到人们的小腿肚,这年冬天的最低气温突破了历史记录,向北一百英里处的伊利湖结了冰;布法罗的雪淹没了屋顶,吞噬了供电线路。在米德伍德,内斯头一次独自坐在校车上。回家后,看到莉迪亚,他问:“你是怎么了?”莉迪亚跺着脚上了楼,没有回答。

第三天,杰克独自走出教学楼,莉迪亚做了个深呼吸,跑下人行道。像往常一样,杰克没穿大衣,没戴手套,两根冻得通红的手指夹着一支烟。

“不介意送我回家吧?”她说。

“李小姐,”杰克踢掉前轮上的一块雪,“你难道不应该去坐校车吗?”

她耸耸肩,把围巾朝脖子后面拽了拽。“没赶上校车。”

“我不直接回家。”

“我不介意,走路太冷了。”

杰克在裤子后袋里乱摸了一阵,掏出钥匙。“你确定你哥哥愿意你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他说着,挑起一边的眉毛。

“他又不是我的保姆。”她无意识地提高了声音说。杰克笑了,喷出一团白烟,钻进车里。莉迪亚红着脸上了车,杰克靠过来锁副驾驶这边的车门时,她差点尴尬得转身离开。

坐在车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杰克发动引擎,轻轻挂挡,车速表和油量表亮起来——除此之外,车上没有其他表盘。莉迪亚想起父母的车,那些指示器和警告灯会跳出来告诉你油量是否过低,引擎是否过热,行驶时是否没有放下手刹,车门、后备箱和发动机盖是否关闭。它们需要一直监视你,提醒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从未和男孩独处过——她母亲禁止她和男孩出去,她也没有试过——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和杰克有过像样的对话。对于杰克车后座上发生的那些事的传闻,她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拿眼角的余光打量杰克的侧影:浅淡的胡茬——但比他的棕色头发要深——一直延伸到鬓角和喉咙上方,像一大块需要抹拭干净的被浓烟熏黑的痕迹。

“那么,”她说完,手指抽动着伸进外衣口袋,“我能来支烟吗?”

杰克笑了。“真是胡说八道,你不抽烟。”不过,他还是递过烟盒,莉迪亚抽出一支。她原以为香烟像铅笔一样结实沉重,但拿到手却觉得很轻,杰克眼睛盯着路面,把他的打火机扔给她。

“这么说,你觉得今天不需要你哥哥护送你回家了。”

莉迪亚无法忽略他语气中的鄙视,她不确定杰克是在取笑她还是内斯,或者同时嘲笑他们两个人。“我又不是小孩。”她点燃香烟,往嘴里一塞。烟雾灼烧她的肺,让她头晕,但接着,她就来了精神。像切手指一样,她想,疼痛和血提醒你,你还活着。她往外吐气,一小股白烟旋转着从牙缝中钻出来,她递过打火机,杰克摆摆手。

“放在贮物箱里吧。”

莉迪亚打开箱盖,一个蓝色的小盒子掉出来,落到她脚上。她僵住了,杰克笑起来。

“怎么啦?没见过特洛伊[13],李小姐?”

[13] 安全套品牌。

莉迪亚脸似火烧。她捞起散落出来的安全套,塞回盒子里。“当然见过。”她把盒子和打火机一起放进贮物箱,试图转移话题,“你觉得今天的物理测验怎么样?”

杰克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关心什么物理。”

“你还是不及格吗?”

“你呢?”

莉迪亚踌躇了。她学着杰克的样子,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头向后一靠,吐出烟雾。“我不关心物理,根本不在乎。”

“胡说,”杰克说,“那为什么凯利老师每次把作业还给你,你看上去都快哭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子上,身下的座位吱吱作响,一只弹簧戳着她的大腿,像有人在用膝盖顶她。

“年纪还小的李小姐,抽烟,”杰克阴阳怪气地说,“要是你哥哥发现了,不会觉得难过吗?”

“他要是发现我坐在你车上,会更难过。”莉迪亚笑道。杰克跟没听见一样。他放下车窗,一道寒流钻了进来,他把烟蒂丢到大街上。

“他就这么讨厌我?”

“得了吧,”莉迪亚说,“人人都知道这辆车上发生过什么。”

杰克突然把车往路边一停,他们刚抵达湖边。他的眼神阴冷平静,就像他身后结冰的水面。“也许你还是下车比较好,既然你不想让我这样的人把你带坏,毁掉你和你哥哥一样上哈佛的机会。”

他一定真的讨厌内斯,莉迪亚想,像内斯讨厌他一样。她想象着他们是怎么上课的:内斯坐在前排,笔记本摊开,一只手摩挲着眉心的皱纹,这是他苦思冥想时的招牌动作。他聚精会神,浑然忘我,终于得出答案。杰克呢?杰克一定是趴在后排的角落里,敞着衬衫,跷着二郎腿,一派安逸,洋洋自得,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难怪他们两人合不来。

“我和他不一样,你知道。”她说。

杰克打量了她好一会,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不是真的。甲壳虫汽车后座下的引擎空转着,发出阵阵咆哮。莉迪亚手中的烟卷积了很长一条烟灰,像一条灰虫。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冰冷的空气中吐出一条细线,强迫自己迎接杰克怀疑的审视。

“你的眼睛怎么是蓝的?”他终于问,“你不是中国人吗?”

莉迪亚眨眨眼:“我妈妈是美国人。”

“我以为棕色眼睛会胜出。”杰克一只手撑在她座位的头靠上,凑过去仔细研究她,好像珠宝商在观察宝石。莉迪亚觉得脖子后面非常不自在,她扭头把烟灰掸进烟灰缸。

“不总是这样,我猜。”

“我从来没见过蓝眼睛的中国人。”

只要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杰克脸上的雀斑,虽然现在颜色变浅了,但没有消失——像她哥哥很久以前做的那样,莉迪亚也数了数:九颗。

“你知道你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不是白人的女孩吗?”

“是吗?我没意识到。”她在说谎。尽管有一双蓝眼睛,但她没法假装自己跟她们一样。

“你和内斯,你们实际上是米德伍德仅有的中国人,我敢打赌。”

“有可能。”

杰克靠回座位,抚摩着方向盘上的一个小凹陷。然后过了一会,他说:“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莉迪亚迟疑道。有时候,你几乎会忘了这一点——你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在教室、药店或者超市,当你听到铃声、掉下一盒胶卷或者选出一箱鸡蛋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有时你根本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其他时候,你会发现,走廊对面的女孩在看你,药剂师盯着你,收银员也在盯着你,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格格不入。他们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每次站在他们的视角看自己,都会再次体验那种感觉,想起自己的与众不同。你一定见过电影《北平快车》里面的标志性形象——扛箱子的中国小工,戴着苦力帽,眼睛歪斜,牙齿突出,吃饭用筷子;也在操场上见过那些男孩对着同学指指点点——中国人——日本人——快看他们;在街上,大一点的孩子嘟囔着“ching chong ching chong”与你擦身而过,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让你听到。女服务员、警察和公交车司机慢慢和你说话,尽量使用简单的词语,怕你听不懂。合照里面,你是唯一的黑头发,你的形象好像是从别处剪下来贴上去的。你会想:等等,她为什么在那里?又一想,原来“她”就是你。你低着头,想着学校、太空或者未来,试图忘记这件事,当时也确实能忘记,但是,总有人和事能够再次提醒你想起。

“我不知道,”她说,“人们都是以貌取人。”她看着他,突然愤慨起来,“就像你对我一样。他们自以为十分了解你,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杰克注视着方向盘中间的城堡标志沉默良久。他们现在永远成不了朋友。他讨厌内斯,根据她刚才说的话,他也会讨厌她。他完全可以把她踢出车外,扬长而去。然而,莉迪亚惊奇地看到,杰克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递了过来。这是表示和解的礼物。

莉迪亚没想过他们会去哪儿,她也没考虑应该怎么向母亲解释晚回家的原因,她需要找个借口——想到这里,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掩盖自己整个下午都和杰克在一起的事实,比如,她留在学校里做老师额外布置的物理题。她甚至都没有去想内斯知道真相后会是多么的震惊和焦虑。望着湖面的她,不会知道三个月后自己就葬身湖底,她接过杰克递来的香烟,就着他点燃的打火机,把烟头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