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皇太女

作者:谢与迟

纪潇虽然每天都去书斋送饭,但通常吃完便走,并不多留,她事务缠身,小东市离皇宫又远,来回一趟耗费不少时间,坐在马车上时都得顺便办公。

林今棠不爱说话,她也顺其自然,两人看着不像快要成亲的人,倒像是萍水相逢的“饭友”,平常连聊天都没有几句。

不过关照却是印在点滴里。

对一个鲜少碰到善意的人来说,纪潇那点不动声色的温柔,足以抹平一切的不忿。

林今棠也难免“中招”。他原本就已经接受了现实,就好像他立在悬崖边,唯有一扇王府大门堵住了他唯一的退路,因而别无选择,他丢掉了展望未来的权利,变成一只人偶,麻木地等着别人操控着他迈进门中。

可是现在,那个人偶微微活了过来,不再是无路可走,而是那扇大门为他铺开了一条路。

他开始觉得走进去也不赖,起码不会比坠入悬崖更糟糕了。

后来几日,纪潇实在是脱不开身,便让唐鸠代她送饭,前后十来天过去,书斋老板回来,林今棠便让唐鸠不必再送饭。

谁知次日他在涵轩堂外见到了唐鸠,后者恭恭敬敬地道:“奴来替齐王殿下传句话,望您珍惜身体,日后有大用。”

林今棠:?

大用?什么大用?

唐鸠自然未答,传完话便告辞了,司棋把午饭带回来时,林今棠像是随意地问了句:“今日可有外人来林府?”

司棋有些奇怪:“没啊?怎么了郎君?”

“没什么。”

看来这唐鸠是偷偷来的,初见此人时便觉得他不简单,后来林今棠稍稍观察一下,果然发现他虎口有长期练剑磨出来的茧子,现在看这轻功也是深不可测,而这样的人,竟只是齐王身边的一个贴身内官。

司棋把食盒放到桌子上,正想摆出来,又想起没准摆完郎君又让他收出去,便问道:“郎君,您这顿吃吗?”

林今棠想了想:“吃吧。”

他这些日子,胃口倒真好了一些。

不过真吃起来,倒没有了前几天的食欲,基本是逼着自己下咽的。

这些菜是大厨房带回来的,油腥重,很腻,林府厨子的手艺也实在一般,做得肉硬菜软。

林今棠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挑食的人,以前他什么都能吃下去,只是因那婚约的事,叫他心病重了些,连带着磨没了食欲。

所谓心病,药石无医。

他给自己开的方子也只是养胃止吐的,用处不大,自吃得下去纪潇带的饭以后,那方子便停了,如今看来还得继续用上……

没过几日,礼部商量完了婚事的章程,送了一份到林府来。

礼部定的大利月是九月,吉日是初八,两男子的婚事自然是删了不少流程,但为了表现重视,聘礼是按迎娶太子妃的规格下的。

原本在京中存在感微薄的林府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前来拜访道贺者无数,老夫人终于争了一口气,对林今棠也和颜悦色起来。

至六月,林今玄左腿膝盖上的伤差不多好了,可因为有后遗症,自此不能再让伤腿用力,他从小练的武算是白练了,努力赚来的前程更是化为泡影。

他原本一个直爽的人,自腿上受伤后便一直沉默寡言,颓废至极,院里的仆人甚至有小声议论说“二郎君都快赶上三郎君了”的。

林今棠去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反正他院里也不缺照料和探望的人。

再一次见这位二兄,是南平侯夫人亲自带着孔放登门道歉。

林今棠的涵轩堂最是偏僻,到的比较晚,而林今玄是被抬着来的,恰好两人都是最后来会客堂的。

南平侯夫人一见人齐,便夸张地跪下来,连着一脸隐忍不服的孔放也被她按着俯首在地。

关氏先前还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此时却皱起了眉,急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扶她起来。”

南平侯夫人道:“愚子比试时不慎射伤贵府二郎,害得二郎落下病根,我这心里实在愧疚难受,今日带他来此道歉,要打要骂任你们处置,我绝无二话,只盼求得贵府的原谅,日后两家莫要生了嫌隙。”

关氏怒道:“孔夫人,你是朝廷诰命,跪我一个无品无名的老婆子,你这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吗!”

南平侯夫人顺着来扶的人的力量站起来,惊恐道:“老夫人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啊,刚才只是一时情急,愧疚深重,加之您又是长辈,才忘了这些。”

关氏脸色依旧不好,这南平侯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八成是故意的,她知道二郎腿伤得这么重,林府绝对会记恨他们家一辈子,不可能重新交好,所以今日来是做一出戏给外面看的。

此时孔家姿态越卑微,外头就越同情他们,所有人都会替林家原谅孔府的人,而林府若再咄咄逼人,反而成了过错。

关氏一想通,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当即下了逐客令:“我看孔夫人也不是诚心来道歉的,这礼我们受不起,道歉也听不得,孔夫人还是请回吧,来人,送孔夫人出去。”

孔夫人见状,立刻又跪下了,大声道:“我儿顽劣,但实在是无心之失啊,他爹爹已经惩罚过他,今后更是会加以束缚,请二郎原谅,请三郎原谅。”

王氏有些惊讶:“关三郎什么事?”

孔夫人连忙推了孔放一把,孔放掩去不甘心,将背上的荆条抽下来放到身前:“那日我在吉祥楼泼林三郎脏水,实属不对,你大人有大量,请莫与我这种跋扈子弟计较,日后我定当洗心革面,不会再犯,林兄若是记恨我,尽可出气讨回。”

说着竟一把扯开袍子,露出赤-裸的上身,那身上全是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女眷婢女们尖叫着捂眼,关氏气得拍桌子站起来,此时谁都看明白了,他们孔家不是来道歉的,是给林府惹事的。

假如就让孔放这么光着身子出去,任谁都会觉得孔放身上的伤是林府打出来的,到时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会觉得林府自从有了个儿子与齐王定亲,便耀武扬威起来了,连一品侯的嫡子都敢动手,这日后让圣人怎么想他们林府?

万一与齐王的亲事因此而毁,那可怎么办!

关氏连忙让仆人给孔放穿上衣服,然而后者却一直挣扎,高喊数次“我已知错”,声音估摸着大门口都能听见。

满堂混乱,只有林今棠平静地喝茶,仿佛这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孔家母子也是豁出了脸皮,不过这二人本就名声不好,一个是出名的母夜叉,一个是出名的纨绔子,大概不介意再声名狼藉一些。

关氏被他们闹得焦头烂额,看着还挺有趣的……

先前他们二人不肯走,现在倒是拼命躲着想去拦他们的家仆,边喊边退,好像他们是被驱赶的一般。

林今玄大概已经气疯了,抄起旁边的茶杯茶壶茶盘,一个劲儿地往孔放的方向摔,大骂:“原谅你,做梦去吧,我林家跟你们家势不两立,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们,滚!给我滚!”

嫂子唐氏拼命拉着他:“二郎你别添乱了!现在不能让他们出去啊!”

果然孔夫人就借题发挥:“林二郎你别激动,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只求你们日后手下留情啊!”

唐氏急得要哭,一眼扫到对面坐得舒舒服服的林今棠,想起他身上婚约的分量,连忙道:“三郎,你快帮忙说两句啊!”

林今棠被点了名,“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走到孔家母子前面:“讨回倒不必了,该讨回的,我已经亲手讨回了。”

他刻意加重了“亲手”二字,孔放一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我家的御赐马是你毒死的!”

“说话要讲究证据。”林今棠云淡风轻地说,“我的是讨回了,我二兄的还没有呢,反正你们都打算毁林府的名声,那还不如坐实一下,来人,锁大门,取鞭子,成全孔家郎君。”

孔夫人顿时叫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敢打他?”

林今棠反问:“不是你说,要打要骂绝无二话吗?”

孔夫人一噎,立刻护着孔放想往外跑,林今棠又道:“不穿衣服,别想离开,我只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考虑,否则便不客气了。”

“你敢!”孔夫人吼道。

关氏本来还想呵斥林今棠“胡闹”,眼见瞬息之间成了这局面,也顾不上教训了,立刻道:“关门,关大门!把家里的棍棒都取出来!我们林家也不是让人好欺负的!”最后一句也格外大声,为的就是让外面的人听见。

搅完混水,林今棠拍拍手,坐回正堂。

对面的林今玄朝他投来复杂的目光,他只当看不见,仔细一瞅,连王氏都守在关氏身边出头,他那家中“顶梁柱”的好长兄竟护着儿子躲到了屏风后头,装作哄孩子走不开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笑。

最后孔夫人还是把孔放包严实了,灰溜溜地被赶出林府大门。

关氏为了此举显得合情合理,捂着胸口,装作一副被气得倒仰的模样:“你废了我二孙子的腿,泼我三孙子脏水,现在还不要脸地想娶我家孙女攀关系,做梦去吧,以后你们家的人别想上我们家的门!”

围观者这么一听,都对孔家母子指指点点起来,这种不要脸的郎君争人家小娘子的事他们最爱听,也爱传,到时候孔夫人再怎么编说辞都没人愿意听信。

等林府大门一合,林敏儿才从屏风后出来,她显然听到了关氏的骂词,眼睛有些泛红。

这个孙女是林晔当年的遗腹女,也是家里唯一的孙女,老夫人还是很疼她的,见状有些心疼地哄道:“这都是权宜之计,祖母是不也是豁出面子当了回泼妇吗?不这么做,就会让那孔家得逞,孔家得逞,咱们家的名声被败坏,以后就没好日子了。你放心,是那孔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绝对无碍你的名声,只要咱们家起来了,什么好郎君找不到!”

林敏儿哪里是担心找不找得到郎君,她是怕以后别人提起她,都说“那个被孔大郎上门提亲不成的林家娘子啊”。

女孩儿家心思细腻敏感,是丢不起这样的颜面的,但她也只是勉强笑了笑:“我知道的。”

关氏哄住了她,又对着林今棠说:“你今天倒是立了功,上次孔放登门,也多亏你才把他们赶出去,这些祖母都记着的……不过,你方才那法子还是太激进了,一个弄不好,我们家就得落个不好的名声。”

林今棠一脸“果然如此”的嘲弄。

关氏后面的话便吐不出来了,好像便是从圣旨到的那天起,这个以前一向规规矩矩不出差错看似无害的三孙子就不屑于掩饰自己的逆骨了。

她不禁想起方才孔放说的话,背脊窜过一丝凉意,但面上还是镇静的:“算了,祖母也不说你。都散了吧,我也得回去压压惊。”

她说着便先走一步,到半路时,才对身边的婢女说:“你去查查,孔府说的御赐马被毒死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