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氏不由瞪大了眼:“你!你便是这么算的?你以往在林府长大,我们一家难道亏待你了吗?”
林今棠“嗤”地笑了:“您看,‘你们一家’。”
“既然我们本该算作两家,那明算账也是理所应当吧?我在林府八年,吃住用加起来,八十两银子未必有,现在你们金口一开把我卖出了八万两——八万的彩礼填不住您的胃口吗?”
关氏一噎,一时竟想不出反驳之辞。
成康帝指婚后,齐王下了足足值十六万两的彩礼,又规定林家给出的嫁妆不能少于彩礼的一半。
换言之,纪潇怕林家独吞了这些钱,强制要求他们留一半给林今棠。
然而分配财产的时候,林家特地留下了几乎所有房屋、地契、兴旺的铺子和珍贵的首饰,分给林今棠的,多半是些不好卖出去的奢侈物件和白银——也就是成亲那日抬箱的时候壮观一些。
如果不是纪潇留了个心眼,他的“卖身钱”自己能拿到多少还真不一定呢。
林今棠道:“算来我应该是欠了齐王的,却不欠你们林家的,反倒是你们欠了我四百八十两。”
关氏忍不住打断:“血脉相连的人,怎能是用这些东西算的?”
林今棠“哦”了一声,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思乱了,烦躁和怒意占满了胸腔,明明知道不应该被这种感情支配,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发-泄出口:“那用什么?算感情吗?祖母,你对我有那种东西吗?”
不等关氏回答,他又接着道:“不瞒您说,若不是二兄年少时也曾对我有几分关照在,那日他便是被打残了另一条腿,我也不会理会。我借给他的,不是那四百多两银子,而是他的一条命。我是不差那些银子,可我也没有大街上随便撒钱的兴趣,你若实在不想还,也没关系,改日王府暗卫会想办法上门讨债的。”
关氏气地往后退了几步:“你,你翅膀硬了,便要反噬你的至亲了吗!”
“过奖,不算太硬。”林今棠在这短暂的停顿中重归平静,他勾了勾了唇,细长的睫羽借着窗外的黄昏色,在眼下勾勒出一片阴影,“祖母,您该庆幸,贵府还有那么一两个人,让我不想报之以怨。”
关氏却已经在愤怒中忘了曾经对林今棠生出过的忌惮,她怒骂道:“你,你真是一个天生的白眼狼,我怎么没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把你掐死!你年少记不住你养父的恩,现在记不住你一家人的恩,若没有林府,你以为你现在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能傍上王府这个靠山吗……”
她骂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林今棠一句也没有再理会,看她如同看耍猴戏的。
期间轻微的脚步声也淹没在愤怒的腔调中,林今棠若有所觉地抬头了一瞬,又垂下眼去,把这些骂词就茶喝。
顺便还多倒了一杯。
等关氏终于骂得有些喘不上气了,林今棠笑了笑,低声道:“祖母,身体不错。”
关氏:“……”
气得脑袋发昏。
这时门忽然开了,两人同时望过去,一眼便望到那身蟒纹袍。
关氏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中缓过来,后知后觉地看懂了纪潇那有些阴沉的神情——齐王听到了。
她便是已经气得胸腔发疼了,也尚且能对着这位三流贵妇保持一份沉着的风度,道:“是林祖母来了,你年纪大了,若想见孙子,也该是三郎见你去,怎么还亲自跑来一趟。”
她走进来,站在了林今棠靠斜前方一些的位置上,微微侧身,是一个不动声色地保护姿态。
她目光扫过桌上的两枚茶杯,心想: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给这老泼妇倒茶!
纪潇心里骂着“老泼妇”,面上淡淡笑了一下:“林祖母,方才在外好似听到有争执声,不知是为何事争吵。”
关氏僵了一阵,见林今棠没有要插话的意思,便隐去细枝末节,只说林今棠借家人钱明算账涨利息,全然不顾一家人的情分,伤透了她这个老婆子的心,却不说是为了何事借钱。
说着说着还拿袖子抹抹眼泪,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得以为一个苦命老妇人在自己孙子这里受了多大的委屈。
纪潇听完,了悟般地点点头,道:“这么说,三郎想让他二兄还钱,但他二兄不想还,所以请动林祖母你一个老人家跑了大老远来帮他赖账。”
关氏:“……”
她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关氏连忙解释:“并非是玄儿让老身来的,他本是想还这钱的,可老身听说了此事,难免觉得心寒。钱的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一家人的情义可是天大的事啊。”
“是是是,这不是什么大事。”纪潇微笑着断章取义,“林祖母要是不嫌弃,不如我帮着做个主?”
关氏哪敢说“不”,连忙点头:“您做主,您做主。”
“那林家就先把欠三郎的钱还了吧,这四百两到时候就算个零头,给你们抹了。”
关氏懵了一下:“我们何时欠了三郎的钱?”
纪潇丝毫不废话,“当日我曾亲自规定,分给林今棠的财产不得少于聘礼的半数,这几日我抽空核对,发现数目大抵对得上,价值却不是这么回事,本是三郎也不跟你们计较那点银子,便没算详细,要不我让手下人仔细核对一遍,等对出来以后,林家再看看怎么补这个缺,林老夫人觉着呢?”
林老夫人觉得心脏不太好。
关氏原本以为纪潇刚才对她说话还算客气,至少是个中立的态度,哪知道齐王说话虽温温和和,却简直要将人吓死。
“不……不麻烦齐王殿下操劳此事,缺多少老身心里有数的,本是担心三郎自己手里没数胡乱花用,替他存着一点……改日、改日老身就送过来。”关氏连忙道。
纪潇笑笑道:“也好,那就这么定了,林祖母回去多歇息,年纪大了,就少出来走动。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吧……”
齐王殿下“热情非常”地将关氏送出了大门,林今棠象征性地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好几次差点没压住想偷偷翘起来的嘴角。
纪潇见人出去了,果断一摆手:“关门。”
王府大门便在关氏身后一合,为她岌岌可危的心灵再度添了一道重击。
林今棠虽然忍住了没笑,纪潇回头时,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一丝笑意。
大致一算,她见过的林今棠开心的时候不多,有一次便算是珍贵了。
纪潇故意摆出正色:“我帮了你,你想怎么报答我。”
“嗯?”林今棠眼神茫然了一瞬。
“口干舌燥的,你都不倒杯水给我喝。”纪潇神色认真地抱怨。
林今棠:“……”天地良心,他本来倒好了的。
他连忙回正堂重倒了一杯给纪潇。
纪潇喝满足了,继续“暗示”:“忽然有点嘴馋,不知道晚膳有什么——”
林今棠无奈又好笑地说:“我做。”
纪潇根本是早有准备,立刻报上了两道菜名。
他们去了梧桐苑的小厨房,林今棠嫌厨房里人多碍事,干脆将人全部赶走。
他提前换了身朴素的衣裳,挽了挽袖子,厨房里恰好关了一只母鸡,林今棠顺便拿来用了,正要下手的时候忽然看了纪潇一眼。
纪潇的视线也缓缓从案板上挪到他脸上。
林今棠:“古人劝君子远庖厨,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纪潇摇头:“不必,我杀过的人比你杀过的鸡还多。”
林今棠:“……”
险些忘了,实在是她这副模样太无害了。
他熟练的割喉放血烫皮拔毛,纪潇干等着有些无趣,便缓慢地踱步,还拿出来一些碗盆摆在林今棠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也不管他用不用得到,看到喜欢吃的东西就拿过来,指望林三郎给她加餐。
她还试图帮忙洗一颗菜,林今棠见她衣摆都快拖地上了,道:“你还是出去吧,待会油烟生起来,你这身朝服就糟蹋了。”
朝廷牲畜之纪潇明日还得上朝,只好乖乖出门。
林今棠以为她是听进去了,谁知道没多久纪潇就换了一身和他身上这件差不多的普通衣衫回来。
林今棠:“……”
就很眼熟。
纪潇主动招认:“先借后奏你不介意吧?介意的话司棋是帮凶。”
林今棠:“你很熟练啊。”
纪潇得意:“那是,又不是没穿过……”她顿了顿,想起林今棠还不知道卫州郊外的黑衣人是她,临时补充,“别人的衣服。”
林今棠暗自看透一切:齐王上辈子没准做土匪的,打劫他三件衣服了。
纪潇非要打下手,林今棠也只好给她派了些活,她做什么都不熟练,却满脸认真,一片菜叶子能搓半天。
明明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齐王,一个是齐王正君,偏偏在这小小厨房中各自找到了一处“容身之地”,让纪潇有那么一个恍惚间觉得,平常夫妻、柴米油盐的日子也有其妙处。
鸡汤的香气从炉中溢出来时,偏偏宫中来人带了圣人口谕,召见齐王。
卡在临门一脚上,纪潇走时十分憋屈。
林今棠也觉得怪可惜的,鸡汤也好小菜也好,都是按照纪潇的口味调的,她吃不到就没意义了……
就在纪潇走后不久,大公主那边也突然来了人,急急忙忙要找齐王。
这注定是个多事之日,夜色将至,天空飘起了细薄的初雪,同无数种惶然一同降于人世。
大公主府灯火如昼,仆人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比低泣更惹人心慌,林今棠在稍远的廊亭里驻足,是避嫌之意,有位年少的婢女在廊亭边挂了灯,为他放了个手炉。
皇宫里的灯却反而熄了大半,屋里烧起了温暖的地龙,催得人有些发困。
紫宸殿里的两个人却很清醒,纪潇不信邪地挨个看完了这段日子成康帝查出来的情报,想从中揪出一点错误,却找不到。
她望着总结文书中的那个名字,声音都有些颤:“怎么能是他呢。”
“没什么不能的。”成康帝道,“带人去刺杀你的人,就是他。”
纪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屋中静默了许久,似乎有人进来低声细语地附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
成康帝起身,将她也拉了起来:“人已经查到了,剩下的不急于一时,明日以后再议吧。”
纪潇有些不解:既然能明日再议,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召她进宫呢。
成康帝叹道:“走吧,去看看你阿姐。”
大公主提前生产,情形不大好。
太医院一半的人聚在了公主府,装模作样地商量对策,事实上他们中有大半的人根本不懂妇产之事,只能做出一副“臣尽力了”的姿态。
纪潇赶到产房前时,里面的声音已经虚弱了,这种寂静令人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旁边有个气质温雅相貌堂堂的高瘦男人,正是驸马曹共舒,此时他脸色苍白憔悴,缓缓对她一行礼,并未多言。
她也回以半礼,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就撤开目光。
——看起来一脸走神、提心吊胆的样子,除此之外再无异状。
边上不时有人互相说几句宽慰话,独他和纪潇一样地默默等着,都是看着镇静极了。
不多时里头又传来一些微弱的哭声,稳婆出来道:“现在人稳住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生不了,得先让大公主养养力气。”
苏皇后早就来陪着了,已经担惊受怕过一轮,听了这话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握住纪潇的手当作支撑,嘴里劝道:“还有的熬呢,你跟你父皇一同回去吧。”
这里是大内皇宫之外,为了安全,圣人不能一直陪在这。纪潇不应,就这样给阿娘当个靠垫。
及至四更天,许多人撑不住了,不得不在产房对面临时供人落脚的屋子里小憩片刻,苏皇后精神一直紧绷着,短暂地昏了过去,纪潇帮忙将她安置在了客房中,再重新折回产房。
路过廊亭时,忽然看见那个一直被她忽略了的身影。
“你怎么还没回家?”纪潇感觉出走的神魂此时才归位。
“等你一起。”林今棠说。
他早知道纪潇来了,纪潇一来,他这个外男也没必要非跟这儿守着,只是又感觉自己就这么回去不太合适,像把纪潇一个人丢下了似的。
他拍了拍身边的食盒,温声问道:“让司棋回去取来的,饿了吗?”
纪潇心里有什么地方像是开了个口子,所有看似不深重的情绪从中倾泻而出。
她听见自己带了些鼻音,命令道:“站起来。”
林今棠看看她有些发红的眼眶,应言起身。
接着她忽然抱住了他。
下巴垫着他的肩膀上,并没有哭,沉默,安静,像是瞌睡了找个枕头。只是双手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衣襟,有些颤抖,透露了她的不平静。
林今棠僵着身子,却忍住了推开她的本能反应,让自己一点点地适应她的温度。
他想:她大概是害怕的。
***
纪潇的确很饿,她先被召见进宫,又匆忙赶公主府来,期间连水都未曾饮过。
鸡汤早已经凉了,味道却依然很足,林今棠本想借公主府的厨房给她热热,她不肯,就这么直接吃起来。冷了的馍馍有些发硬,每一下都咽得艰难,她却好像习以为常,吃得还很香。
林今棠想,军营里的伙食肯定比这个差远了。
道理都懂,可又莫名觉得她这副模样怪可怜的,起码得有口热水吧。
他刚要起身,就被纪潇扯住了袖子:“你哪儿去?”
“给你找点热水。”林今棠道。
“不用。”
林今棠把袖子抽出来:“我找个婢女去,那边檐下就有。”
他解释完,又觉得这话像是跟小孩说“你乖乖待在这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一样。
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了。
纪潇又未必是不想让他走,没准她只是真的不想喝水,齐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白对别人产生依赖呢。
谁知纪潇听了这话,还真放开了他的袖子:“哦。”
林今棠的确没走远,找婢女要热水的时候,也一直在纪潇的视野里。
茶水没一会儿功夫就送来了,热气腾腾的一杯下去,叫僵硬的身子终于暖和了起来。
纪潇吃饱喝足,抱着茶杯取暖,忽而抬起手,捻没了林今棠毛领子上凝固的雪霜:“给你找间屋子吧,这里太冷了。”
林今棠道:“我不怕冷。”
他是真的不怕,儿时的寒冬腊月比这要刻骨得多,南方的冬天阴寒,凉意透过衣服往身体里钻,他时常要在外面跪上一整晚……
他的手被一片温暖包裹,纪潇探完,把热茶杯塞进他手里:“都冰成这样了。”
她没松开手,就直接贴在他手的外侧,用掌心的温热换他的冰凉。
他有些发怔。
纪潇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过去吧,有我在,不算冒犯的。”
林今棠一眼看出了她的忐忑,道:“好。”
她大概是不愿意回去的,等待消息的过程往往太痛苦了,生怕下一秒就是噩耗,来回窜动的光影都时刻牵动着灵魂一喜一悲。
林今棠陪她回到产房外,顺便贡献出一只手给纪潇攥着,期间曹驸马都不禁看了他们一眼。
大冷天的,纪潇手心里愣是紧张地出了汗。
突然门一开,稳婆神色慌张,上来便道:“公主没力气了,恐怕……”
“保大。”
“保公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稳婆勉强扯出了一个苦笑,语调战战兢兢:“您二位赶紧找太医吧,没准还有法子。”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可能大小都保不住了。
纪潇的心沉了下去,无意中捏得林今棠手骨生疼,他倒是没为此吭声,反而道:“我幼时也见过妇人难产。”
纪潇猛地看向他,如同看一根救命稻草。
林今棠说出这话纯属冲动,但幸而没有脱口便后悔,他顶着两道叫人压力倍增的目光:“当时太小了,详细的不清楚,只记得用了剖腹取子的办法。”
曹共舒眉头一皱:“剖腹?”
林今棠点头:“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用了这一险招,幸运的话,像我那个邻居一样,妇人孩子都能保下来。”
曹共舒连忙追问:“若不幸呢?”
“便会血流如注,或是破伤身亡。”这回接话的是纪潇,她神情里的坚定一时代替了慌张,林今棠一看便知她恐怕是想这么做的。
寻常人家都不敢做开膛破肚这样的事,总觉得损了人身,而且吓人。当年林闲能剖腹取子,全靠着那户邻居求子心切,宁叫女人死也要把孩子留下来,结果却全了林闲神医之名。
但纪潇不同,她在战场上见过的太多了,她自己就受过严重的腹伤,并且知道这个办法是可以活下来的。
林今棠却又道:“只是稳婆未必有开腹的胆量,太医们也未必敢动手,我自己则是没什么经验,全是纸上谈兵罢了……”
他还隐去一些没说,若是他来帮忙取子,大公主一个女子,还不知会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他倒也不怕背这个黑锅,反正欠纪潇那么多,就当是还她的,就是怕大公主自己和曹驸马想不开……
时间不等人,纪潇闭着眼想了一会儿,便道:“我只想要我阿姐活着,就算结果不好,我也想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人没了强。”
她在这样的大事上,仿佛天生就没有优柔寡断的那根筋,永远能毫不犹豫地做出最妥当的抉择。
她其实可以连那句解释都不用,直接拍板,之所以多说了两句,是说给曹共舒听的。
曹驸马的背已经缓缓躬了下去,像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接连的噩耗,闻言沉默了几息,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林今棠:“那么我……”
他刚出声,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我来吧。”
闻声望去,是苏皇后带着婢女走了进来,她后头跟着在汲县见过一面的杨太医,他们显然已经听见了林今棠刚才所说的。
杨太医道:“老臣跟着齐王殿下当过军医,当年殿下受伤也是臣救回来的,经验总比正君足一些。”
苏皇后回身看向他:“那便请杨公一定尽力而为。”
杨太医微微躬身:“您放心,臣必定会当是在救自己的命一样。”
纪潇也默认了此事,杨太医自她出生起,就一直是她专用的太医,某种程度上说,太医院还真找不出一个比他还懂妇科的人。
时辰仿佛被无限拉长,杨太医进去没多久后,原本回宫等消息的成康帝都忍不住再度赶来。
第一道天光破晓时,屋子里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昭示着这场折磨结束了一半。
屋里侍奉的人就好像是忘了该把孩子抱出来看一看,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屋门才终于打开,杨太医带着满脸的倦意和袖子上洗不净的血迹,道:“母女平安。”
纪潇本来对小外甥女儿不太感兴趣,奈何曹共舒抢先她一步进了屋,她便只好留在外面看看婴孩,免得打搅他们夫妻俩说话。
小丫头躺在外间的小床上,纪潇好奇地伸手,在小孩儿脸上轻轻挠了一下,结果招来了外甥女儿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小脚丫无意识地蹬了蹬,跟赶人似的。
纪潇神色讪讪,小心翼翼地拎着襁褓末端被小婴儿踢散的一角,重新给她掖严实了。
林今棠在门外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
不远处曹家的人皆是一副松了气的模样,念着“谢天谢地,公主平安就好”。
只是光有如释重负,没有喜色,大概正遗憾这不是个嫡子,毕竟大公主本就难孕,这回难产又伤了根基,日后恐怕不易再有了。
苏皇后估摸出了曹家人的态度,有些恼怒,干脆留在了公主府住。
有她镇在这儿,起码曹家的几位妇人照顾公主时一点都不敢不尽心。
纪潇不方便住在公主府,但白天得了空总是往公主府跑。
云乐公主卸下一重担,整个人心情好了不少,只是人看着还很憔悴。
她稀罕极了自己费力生下的小女孩,母女俩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纪潇在小外甥女儿面前晃了好几日,勉强混了个眼熟——小家伙见了她总算不哭了。
外甥女儿乳名盼儿,快满月的时候便破格受封了县主,纪云乐亲笔拟了满月酒的请帖,恰好纪潇来,就叫纪潇帮她抄写几分,道是“亲自写的有诚意,给盼儿招福”——盼儿出生不足月,还是难产生下来的,难免娘胎里带了些病根,精通给婴孩治病的太医都为此住在了公主府,一天给盼儿看三回。
纪潇抄着抄着便有些分神,她看了眼状态不错的阿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姐夫稀罕女儿,比儿子更甚?”
纪云乐笑了笑:“谁知道呢,他这个人对我倒是极好的,盼儿是我生的嫡女,他自然不会对她差,可儿与女……终究还是不同的。”
纪潇见她笑着说出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倒也不一定……”纪潇琢磨了几句安慰话,“父皇待我便是最好的,就算是二弟出生以后,他也并未变心,连二弟的满月酒,都只是低调办了。”
纪云乐看了她一眼,轻轻笑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哄我开心呢?”
纪潇:“……”她阿姐太聪明了。
“父皇不疼二弟,一来是因为预言在那儿,他心中就没觉得二弟能平安活到大,二来就算是那预言错了,他也怕太稀罕二弟,反而给二弟招祸。”纪云乐伸手戳了戳纪潇的脸蛋,“小祸害,感情可以考验,但不能一辈子依靠它。”
纪潇默了默:“那你与姐夫的感情呢?他也不能依靠吗?”
“我如果要依靠什么人,也不该是他,是你才对。只要你好了,阿姐就能好,他与阿姐也会一直好下去。”纪云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说来,今天怎么总提你姐夫?”
“唔……没什么。”
“好吧,你不想说,我就不问。”纪云乐把已经晾好的那一摞请帖递给她,“给我跑个腿儿,把这些交给护卫去。”
满月酒就在五日后,纪潇和林今棠必然是要去的。两人一个从宫中走,一个从王府走,出发的时辰也不同。
林今棠提前一步到了曹府,被大公主请到内阁,顺便给盼儿探了下脉:“还是体虚,不能吹风受凉。”
“我想也是,今日这宴会,我与盼儿就不露面了,就让驸马招待吧。”说完,纪云乐又笑眯眯地递出一只手。
林今棠这回倒是慎重地取出一条不常用的手帕搭在她的手腕上,隔帕把脉。
纪云乐望着那帕子,不禁“咦”了一声:“这不会就是阿鱼绣的那个烧饼?”
林今棠出门的时候随便带了条帕子,也没管是什么,他望向那丑极了的圆,愣了:“……烧饼?”
“对啊,她同我请教过烧饼怎么绣,我嫌她瞎捣乱,当然没教她。”纪云乐掩面笑了半天,“没想到她还真自己琢磨了一个。”
林今棠表情很是玄幻:“……”
人为什么非得知道真相呢,就让他以为这是个失败的月亮不好吗?
等等……
林今棠:“齐王殿下绣的?”
纪云乐:“是啊,男人成亲,不都要收个妻子亲自绣的手帕或者荷包什么的作为定情信物吗,虽然名义上她不是你妻子,但也不希望别人都有的你却没有呢。”
林今棠忽然记起来,成亲前在书斋里碰见,纪潇问过他喜欢什么东西,还旁敲侧击地打听他衣服的绣样,他说“烧饼就不错”。
他若知道纪潇其实是这个意思,绝对会把这句话吞下去。
而且一般来说会有人往手帕上绣烧饼的吗?
“咏召。”纪云乐把他叫回了神,“你还没把完脉呢。”
林今棠重新替她看了看,道:“您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应当是补药起了作用,不过之后可以减些药量,改为多在屋中走动,您的体虚主要是缺乏锻炼。”
纪云乐点点头:“你倒是唯一一个不给我开药的,正合我心意,那些药吃得我闻到都难受。好了,外面应该快开宴了,我就不耽误你了。”
林今棠便将带来的礼物留下,告退。出门后将那烧饼帕子仔细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虽说只是个满月宴,却颇为盛大,来的人们大都是与丞相府走得近的人家,另有一些是与云乐公主交好的。
林今棠刚进摆宴的园子,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的“好祖母”和大兄——林府作为公主嫡亲弟弟的亲家,不发请帖有些说不过去。
而关氏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接触其他世家大族的好机会。
林今棠轻轻“啧”了一声,绕行找了处没人的暖阁,吩咐司棋道:“你去正堂侯着,齐王到了就回来给我报信。”
反正他礼也送过了外甥女也见过了,不去人前掺和也没什么的。
司棋应声去了,暖阁里重归寂静一片。
林今棠望着外头檐角结的冰,任脑中放空了一阵,直到被外面的声音惊动。
“还真有这样的事?那林三郎就不怕别人参他个不孝吗?”
林今棠:“……”
“老身万不敢骗人。”这声音实在耳熟,正是他的好祖母,“齐王殿下是个好夫君,尊重正妻,我那孙儿到了王府,也的确是能当家做主了,先前也是老身没想清楚……”
“再怎么当家做主,也不能忤逆长辈。晴渊这孩子我还是知道些的,他待身边人很好,便是身边的婢女护卫也能得他几分爱护,更别说是正妻了,便是心上不喜欢,也不会待人家差了。可他也是分青红皂白的,若他知道林三郎是这副德行,哪还会护着他?”
“贵主,这有个暖阁,咱们先进去暖暖身子吧。”
说话间,外头的人已经转道进来,这边上的园子里冬梅盛开,暖阁便是梅林边上供人暂歇的,里头装潢简单,避无可避。
为首之人前簇后拥,虽然保养得当,但还是能从眼神、气质中辨别出她的年龄不算小了。婢女称其为“贵主”,那必然是一位长公主。
林今棠成亲前背过的皇家关系谱起了作用——满京城能有这等排面的,就只有先帝唯一嫡出的女儿临安长公主了。
当今圣人并不是嫡出,但因是唯一的皇子,常伴先帝膝下,与这位嫡姐关系还算不错。
林今棠起身见过礼,便打算出门,他总不好跟一帮女客们待在一起。
走之前目光淡淡扫过关氏,后者此时眼睛瞥向别处,明明是一副心虚相,却被她装得好像对林今棠不屑一顾似的。
在外人面前,这位林老夫人总能摆出一副唬人的矜贵相,让人一不留神就忘了她年轻时,也不过是个小门户里出来的。
临安长公主觑了林今棠几眼,好奇问身边人:“这是哪家的郎君,怎么以前没见过?”
一帮陪着长公主散步散心的命妇纷纷没了声,长公主扫了她们一眼,明白了什么,提高声音道:“哦,是齐王正君吧。”
林今棠只能停住脚步。
长公主:“看来林老夫人说得没错,你见了自家的长辈,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要走?”
林今棠淡定地回:“祖母自进来后便未曾看我一眼,我以为祖母或许是不愿意见我的意思,因此不敢破坏祖母雅兴。”
“强词夺理。”临安长公主轻笑了一声,“吾最看不起的,便是不守孝道之人,林三郎,你可有何解释?”
许多辩词在脑中闪过,林今棠却一句也没用,轻飘飘地道:“无。”
“好一个嚣张的齐王正君。”临安长公主面上微怒,“如今林府管不了你了,王府总可以吧,纪晴渊公事繁忙,吾作为他的长辈,替他管管也并无不可!”
离暖阁还有些距离,纪潇远远听见这话,微微一顿:“二姑母?”
唐鸠道:“听这声音,应当是的。”
纪潇刚抬脚,身后的唐鸠忽然进谏:“郎君,您怎么不先看看林正君是如何应对的?”
纪潇顿了顿:“什么意思?”
“恕奴冒昧,您可认为林正君是个只会缩在别人背后吃软饭的?”
“……自然不是。”
“这就对了,男人都重面子的,您保护他一次,那是情深义重,可是您次次保护他,他难免觉得您是看轻了他,日后他总要知道您的身份,到时候……就更容易心生挫败了。”
纪潇缓缓收回迈出去的那只脚。
好像……有点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三合一的章,评论发红包~
【小剧场一号】
山上有个女土匪,某天下山打劫,遇到一位穷书生,穷书生翻遍了全身,没有钱,女土匪不甘心一无所获,于是扒走了他的衣服,回去铺床。
第二回穷书生再一次路过这座山,不幸又被女土匪劫了,他还是没有钱,于是又被扒走了衣服,回去铺床。
后来,女土匪盯着自己的床若有所思——床铺得太厚了,但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于是书生第n回“路过”的时候,女土匪直接把人扛上了山。
对,回去铺床。
【小剧场二号】
唐鸠:(分析分析分析——得出结论)林正君不是个吃软饭的人。
林今棠:谢邀,软饭很好吃。
——
感谢在2020-03-3010:04:34~2020-04-0115:0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山淡影10瓶;煜?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