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皇太女

作者:谢与迟

直到纪潇受唐鸠“蛊惑”,绕到暖阁背后,隔着窗户纸偷听,她都没想通自己干嘛要跟做贼似的,幸好司棋被支去正堂替她送礼了,不用看到她这么丢人的一幕。

按照临安长公主的说法,不守孝道理应重罚,念在今日这宴会本是喜事的份上,不想给曹府添不痛快,但林今棠回王府后,需在雪地跪两个时辰自省,长公主会派人去监督。

林今棠沉默片刻,忽然道:“您是齐王殿下的长辈,故而想替齐王殿下管教他的家事,此举其实不妥。”

“如何不妥?”

“先大长公主在时,可曾管过圣人后宫之事?”

偷听的纪潇闻言,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

她以前对这个姑姑是很尊敬的,但不代表临安长公主可以越俎代庖干涉她府里的事。

林小郎君反驳到位,一针见血,再接再厉!

临安长公主一时哑言,却又因为被一个小辈用这样不把她当回事的态度反驳,不甘心将这事揭过去:“你莫要偷梁换柱,圣人之尊,自是不同。就算晴渊有储君之实,那是他一个人的,你不过一个王君,还想拿别人来压吾?”

纪潇暗道:虚张声势,林咏召才不上这个当。

谁知林今棠沉默了半晌,忽而垂下了头:“明白了,某领命。”

他分明站得依旧笔直,却显而易见地服了软。

临安长公主总算气顺了,换了一种堪称温和的语调,说着略带嘲意的话,在场的命妇偶尔附和几句,把“不孝”“不顺”“不敬”的种种罪名化成利箭,朝他身上刺去,而他再未反驳过一句。

这帮妇人讽够了,便将林今棠打发了出来。

纪潇从那些莫名其妙的恶意编织的网中挣开,发现凝在木上被冻实的一层薄冰已经被她捏得粉碎。

她在生气,却说不清究竟在生谁的气。

也许是气找麻烦的长公主,也许更气林今棠的低眉顺目,再或者,她在气自己为什么没有进去帮他镇场子,让他平白遭了通侮辱。

纪潇暗暗算着时间,估摸着一炷香都有了,林今棠应当走远了,她才出来。

然而刚绕出暖阁背后,就看见林今棠立在路边,他非但没走,还第一时间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外面一片沉寂,唯有暖阁里时不时传来刺耳的笑声。

纪潇都来不及思考林今棠心里会怎么想,她只能看着那抹身影带着漠然的表情,转身顺着一条小路走去。

纪潇连忙追了上去,真正快要追到的时候,她反而放缓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心里拟出好几款道歉的话。

——我不是故意看戏的,只是想考验你。

不行,简直找死。

——其实我刚到。

他又不是脑子不好。

——我只是觉得你能解决。

太像急于推脱了。

想着想着,她发现林今棠回过了身,眼神和语气都很平和:“殿下,您去看过大公主了吗?”

纪潇:“……”

这要是没生气她把头拧下来当蹴鞠。

“还……还没。”纪潇声音都弱了些。

林今棠点点头道:“那我先去马车上等您。”

他往前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纪潇又跟了上来,回头看她的时候,她解释道:“反正天天都来,不差这一次。”

“今日是盼儿满月,意义不同。”

“盼儿又不记得,再说阿姐今天要见的人多,我就不去扰她了。”她暗戳戳地与林今棠并肩,去勾他的袖子,他们如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接触,可林今棠躲开了。

他将两只袖子拢到一起,做出取暖的样子:“那便走吧。”

回府的一路上,纪潇在马车里坐立不安。

她第十次瞟林今棠的时候,终于得来了一次回视。

纪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忘了从何说起,半天才想出一句:“对不起……”

林今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坐得很直,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上,像只闯了祸后不敢吭声的大狗,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林今棠那点没来由的火气在她这一路的忐忑神情中消了,他想:他堂堂齐王,本无须在意我的喜怒。

纪潇好不容易才想起酝酿了半天的解释:“我听人说……不能事事都帮你,否则就是看轻你,我不想看轻你……可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林今棠道:“让您见笑了。”

“没有。”纪潇垂眼看自己的手指打架,“是我考虑不周,那位是长公主,又是我的长辈,你不好反驳她来着……那个,我回去就跟门房说,不许放她的人进门,她爱找谁跪谁跪去,反正你不跪。”

林今棠想了想:“那便是言而无信了,我不喜欢这样。”

纪潇一时无话可说,换她自己,事不关生死与至亲至信,便也不会食言的。

未时过后,临安长公主还真派了位婢女来监督,她听闻齐王也在家,便先给纪潇请安。

纪潇当着她的面交待下人:“所有的屋门都给我关了,外人不得进出,暖炉汤婆子都不用给,茶也不必上,能取暖的东西一律没有……”

长公主的婢女目瞪口呆。

齐王府的待客之道……也太冷酷无情了。

林今棠刚从屋里出来,纪潇就给他多围了件斗篷,生生裹成了一只粽子,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去扯系带子:“没那么冷。”

纪潇没有理会,把他的手拿下来,塞了个汤婆子进去,重新替他系紧带子。

末了她把脑袋微微凑过来,语气里带着点不明显的讨好意味:“你还生气吗?”

林今棠是彻底没脾气了:“我没生气,好了,你走吧。”

纪潇眼神担忧地看着他,一脸不相信,假如她有尾巴,大概已经垂下去了。

林今棠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他并不介意纪潇不帮他,哪怕纪潇从门前大摇大摆地过,他也只会觉得松了口气——这样既不承她的恩,也不丢自己的人。

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恼羞,一想到那些妇人们口中的腌臜之词全部落入了纪潇耳中,他就觉得自己卑微到了泥里,不禁有些迁怒。

她要是没听见就好了,她生在云端,是令人欣赏与向往的存在。

没有人愿意在自己敬佩的人面前暴露自己不堪的一面。

但是这些话林今棠都不可能说出口,他为难地沉默了一阵后,纪潇忽然开口道:“晚膳吃暖锅吗?”

林今棠不知怎么话题就跳到这了,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我叫人去准备暖锅子,你挨完冻,就能边吃饭边暖身子。”纪潇笑了起来,“相信我,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她走,林今棠都还愣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不真就跪完两个时辰算了,这样才不辜负她这样的体贴。

回过神来后,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好笑——与其故意在她面前卖惨,还不如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打算。

他收回视线,朝那监督的婢女颔首,道:“给她在檐下搬个凳子,上些茶水。”

司棋撇嘴:“齐王殿下说没有。”

林今棠扫了他一眼:“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我屋里有茶,拿出来吧,只是替人办事的,没必要为难她。”

婢女有些感动,这位林正君原来是这样的好脾气……

两个时辰,从太阳高悬至日落。

婢女睁开眼,恍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知道似乎是身边太暖和,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直到看到院中那一身蓝色斗篷,她才猛地清醒。

婢女辨认出时辰,忍不住心生怀疑,可细细打量过后,发现林今棠跪得已经不如之前笔直了,衣服上还落了一层雪,婢女以为下过雪,直到离开屋檐,才意识到外头风挺大的,偏偏积雪又厚,被风一吹,也跟下雪差不多了。

走近了看,他的脸色不太好,双手不得不撑在膝盖上,他睫毛上凝了霜,随着他想睁眼的动作微微颤着。

婢女想到若不是他发话,自己绝不可能暖炉热茶睡大觉,而他这样一个娇贵的世家公子,却在风雪里艰难地跪了这么久,自己却还怀疑他可有跪足两个时辰……她忍不住心生愧疚,轻声提醒:“林正君,时辰差不多了,要不您起吧?”

他睁开眼,眼神有一瞬茫然,婢女情不自禁地微微屏息,生怕破坏了这副美极的画面。

过了好半晌,林今棠轻声问:“还剩多久。”

只剩下一盏茶的功夫,婢女却生生改了口:“已经足时辰了。”

林今棠“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又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人不是自己的仆从,于是又收回,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婢女心中无限挣扎:快扶啊快扶啊快扶他!

她正想伸出手去,司棋忽然喊了一声:“正君。”

人家正经的仆人来了,自然也没她什么事了,只能看着林今棠被扶进屋,随后有一位护卫出面,将她从侧门送出去。

殊不知屋门一关,林今棠便没了那副虚弱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衣,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倒茶:“蓝色那件是纪晴渊的,给他送过去。”

司棋将蓝色斗篷挂在衣架上,拍去上头的雪,有理有据地道:“小人觉得齐王殿下自己会来。”

林今棠:“……也是。”还要带暖锅来呢。

“幸好齐王殿下中途没来探望您,否则就会知道您睡了一下午的觉了。”司棋嘀咕着说,“您之前还说不想言而无信呢。”

林今棠斜了他一眼:“我像是那种正人君子吗?”

司棋:“……”当您说出这话的时候,就有点不像了呢。

“所以您只是想演这么一出戏,免得长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日后再寻您麻烦?”司棋疑开了窍,“也不用担心言而无信被人当成把柄,或是说您欺骗长辈。”

林今棠默认了。

其实有纪潇在,那些都不是事儿,但是他不擅长将自己的后路寄托在别人身上,也不想事事都让纪潇来帮他,唐鸠其实猜得没错,他更喜欢自己解决,哪怕他力量微薄。

司棋忽然想起了什么,“司雁也一直在,他会不会告诉齐王殿下啊。”

林今棠道:“无所谓,正好想看看他是否以我为主。”

他一直没怎么信任司雁,并不是怀疑纪潇的居心,只是习惯性地不信任。

如果司雁会把这件事向纪潇汇报,那他即便知道二人并无恶意,心中大概也会有几分介意,日后会像以往那般,始终保留一份戒心,而如果司雁的的确确只忠于他,那他就白赚了一个本事高强的护卫。

林今棠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时间久了,他一直未曾跟晴渊说过,我也会自己跟晴渊坦白。”

纪潇再看到林今棠的时候,想象里的疲惫与狼狈都不存在,她下意识想检查一下林今棠的膝盖如何了,隔着里裤触到那腿的线条时,又不由觉得有些异样。

怪……怪流氓的。

林今棠趁机挽救了自己的裤腿,道:“膝盖上绑着软垫,没什么事。”

纪潇老老实实地坐正,一本正经地道:“嗯,反正你是医师,你比我懂。”

脑子里则控制不住地遐想。

那可不是军营里将士们那种非粗即壮的大毛腿,它们整体长而匀称,线条完美,没准还会跟主人一样白……

纪潇不敢想下去了,她脑子里快有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