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今棠背靠着圆柱,警惕地盯着来人。
就在前不久,他们还在宴席上见过——那是南蛮茫部来使随行的巫医。
王府的守备多高林今棠是见识过的,然而这巫医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院子,不知是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
“药是你下的?”林今棠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那巫医却看透了他的虚张声势,笑了笑道:“是我下的……我并无要害你的意思,只是谁想到你竟将那样新奇的食物分给仆从呢?”
林今棠也不跟他兜弯子,直接问:“你认识林闲?”
“看来甘奴果然是不记得了,你父子二人在西南时,我可是你们家的常客呢。”
那声“甘奴”生生撕开了他的皮肉,将带毒的利箭刺了进去。
他乳名叫甘奴,都说取个贱名好养活,而他的乳名,只是生生拖着他的命,叫他痛苦的。
林闲很少叫他大名,都是亲昵的叫乳名,有时是“甘奴”,有时唤“三郎”,更有时会叫“宝儿”“乖乖”“好娃儿”,那已不算名字,只是一种表达爱意的称呼。
他叫他总是亲切的,对待他却是截然相反的。
“莫激动,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那巫医望着他敌视的眼神,“我们该是站在同一边的。”
“十几年前你爹便与吾等合作过,他一心想要问鼎医道巅峰,欲效仿前人著出旷世名典。我南蛮有无数奇珍,皆可入药,只是采摘困难,外界人进了山九死一生。他惜命,又想节省时间,便将这些奇特的药粉甚至药方卖给我们,以换取稀有的药材。”
巫医露出怀念的神情:“那可真是一个奇才,医术之高明乃当世我所见者中无人可超越的一人,后来又醉心研毒,我南蛮的巫医专善用毒,却都自愧不如。”
“也是个疯子。凡不会致死的毒,都拿自己的儿子来试药。你倒是命硬,竟然都抗了过来,那些药效在你身上的作用一次比一次不显。”巫医笑着打量他,“不过时隔这么多年,看来你这抗毒的体质已经打了折扣啊。”
林今棠没法回答,因那毒于他的确还是有些作用的,他此时头晕目眩,身体里的血液却灼烫起来,令他不受控制地涌上怒意。
这毒用多了致人昏睡,用少了扰人心智,他现在便处在用少了的状态。
只能靠着舌尖的疼痛保持几分清醒,费力地挤出几个字:“你既然知道,我们又怎可能是同一边?”
巫医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恨死了林闲,然而你以为你能与他撇清干系吗?外人只看得到子承父业,林闲当年替人卖命,又将手里的药贩给四境,说他是乱臣贼子也不为过。何况你会用毒,试问哪个帝王能容得下-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若让你们大晏的皇帝,让你的夫君齐王知道了这事,你会如何?”
林今棠心里有点发寒,因他知道这人没说错。
“毒”这种防不胜防的东西,最为人忌惮,何况是帝王。偏偏他先前不慎,已经在纪潇面前透露出了一点这方面的能力……然而只是那一点点,已经让林今棠清醒过来后心中惶惶了,若纪潇知道自己还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毒呢?
林闲所研制的毒里,索人性命、控制人心神的可不少!
纪潇需要时,这些便是她的助力,纪潇不需要是,这些便是需要铲除的隐患。
“你这算是在要挟我吗?”林今棠问。
那巫医道:“你可以当作是要挟,但我现在只是想帮你认清事实。林三郎啊,你就不想给自己留一个退路吗?”
林今棠冷笑:“为了一条不知用不用得到的退路,就去找死?”
“这你就想错了。我们只是借一借你的能力,无需你做别的,你甚至不用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跟人做了个生意,难道还有罪过了吗?你无需你放弃现在的荣华富贵,只是将来若有落难时,多了一条路可选,这样有备无患,才能高枕无忧,这于你来说,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林今棠沉默良久,忽而问:“你们能给我什么样的退路?”
巫医笑道:“恕我暂且不能告知。”
“连这也不告诉,就想让人白白替你们卖命?”
“我也要提防你套话不是?”巫医说,“不是卖命,是交易,就如你爹做的那样,当年那想要统一五部自命的南疆王一夜暴毙,不也没人想到与某个浪迹山野的乡间大夫有关吗?那林闲虽死得早,不也是死在你手里吗?”
他微笑着,欣赏林今棠惶惧的表情,但那神情是短暂的,林今棠很快又逐渐恢复平静,露出嘲弄的神色:“我不交易。”
巫医也不急,在他眼中,那只是对面那人强装出来的镇定,他笑着道:“那你可能会连退路都用不上了。”
林今棠冷冷地说:“我也不需要退路。你们要告密便告去,我之生死由命。只是你擅闯王府,今天怕也离不开了。”
巫医“哈哈”一笑:“林正君啊,你又误会了。我代表茫部使臣有急事求见齐王,是走正门进来的,又听说内宅有仆从中毒,身为医者,前来观探一二,林正君,你要如何状告我?用你那一身能要了你命的秘密吗?”
他微微躬身,作势要走:“我也该回正堂去了,待会见了齐王,我先同他说一说咱们这缘分。”
林今棠垂着眼。
他舌上的痛意麻木了,那剧烈的药性卷土重来,将愤怒与仇恨翻新。
林今棠在理智崩溃的边缘,乱如麻的脑海反而如同被清扫过,只留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有机会把事情说出来。不能让他见到纪潇。”
他摸向腰间,方才在堂中时,他从昏迷的司雁身上取下了匕首,就是为了提防有人投毒不成继续加害。
他微微抬眼,如一条蛇般,盯上了那人的脖颈。
那巫医自己有点功夫,因此孤身前来有恃无恐,却未想过去提防一个瘦弱公子。
他推开门的那一刹功夫,一双手忽然从后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脖颈间一凉。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怔怔摸下脖子,沾了满手的血迹。
林今棠松开他,退后两步,被他的力道一带,那巫医便向后仰倒在地。
他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气音,痛苦地“嗬”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林今棠默默望着那尸体,他的心跳格外剧烈,面上却反而平静下来,如他当年冷眼旁观林闲的死,看那个恶鬼在水缸里挣扎一般。
思绪空白,无惧无喜。
等他察觉到有个人影站在门外的阴暗处,已是大风过堂,吹得门“咯吱”响的时候了。
他才抬头,便已僵住,一时忘了怎么去思考。
那人终于等到他望向自己,迈开步子,缓缓走近。
纪潇低头望了一眼,死者身上穿着独属于南蛮巫医的服饰,任谁都能一眼认出。
那锋利而精准的伤口横在巫医的脖颈上,林今棠不愧是行医之人,一刀封喉,都没给那人挣扎的机会。
她抬眼,觉得他此时的模样有些陌生。
她忽然想起,去年初见林今棠时,这人落后全队那么远,还不紧不慢地骑着马,逼得她不得不返回去找,却看到他在摊上吃面。
以及书斋里见面,他那认仇人一般的眼神。
他对她总是温柔又顺从,久而久之,她都忘了这美郎君本就不是个好欺负的。
林今棠被她盯了一阵,分散的意识总算归了位,他有一刻想要软下来,跟她解释一下,然而又猛地意识到,这不是解释就能过去的。
他启唇,声音出乎自己意料地冰冷:“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的。”
心里又立刻想:怎么能这样跟晴渊说话呢?
他整个人好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外面对着纪潇冷脸相向,另一半已经毫无尊严地在心里乞求纪潇原谅。
纪潇开口:“试药。”
林今棠心里更凉了。
这说明纪潇什么都听到了。
他养父林闲曾做过的那些“好事”。他会用要人命的毒。他是个害死自己父亲的畜生。
以及……他刚刚杀了人。
一个拜访齐王,却死在齐王正君手上的异国使臣。
他脑子里盘旋起了几道声音。
巫医说:“哪个帝王能容得下你……”
他自己说:“日后我不再擅作主张……”
纪潇说:“早晚跟你算账……”
刀柄快要脱手的时候,他重新攥紧,不知哪来的力气将纪潇抵上了门框。
他将刀刃抵在他心上人的脖子上,嘴角含笑,眼里却透着一丝疯意。
听见自己说:“齐王殿下,您该送我一样把柄。”
林今棠想,自己是真的疯了。
上一次他这么怀疑自己时,是在纪潇放弃他的时候,这一次他这么怀疑自己,是觉得纪潇会放弃他。
他恳求地想:你给我一样什么东西吧,一样把柄,一样依托,让我能够牢牢抓住,这辈子都能捆着你,绝不让你有抛下我的机会。
但他也明白,自己是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他有什么资本能威胁到齐王呢。
何况是他自己失了约,他自己卑劣,还妄想拖别人下水,凭什么呢。
嘴角的笑意消失无踪,他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垂着头,想要跪下请罪。
却是纪潇伸手覆上刀柄,夺走了他的刀,道:“我没有把柄。”
林今棠还是跪下了。
也是,纪晴渊何时行事不光明磊落,不留人把柄了?
却是纪潇陪他一同跪坐下来。
她看不得他这副绝望得仿佛被判了死刑的样子,她不愿他这样卑微,连眼睛都在无声地请求。
于是攥住他颤抖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又缓缓往下,落在某处。
她在林今棠错愕的目光下,一脸真诚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有。”
说着,又怕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松了松腰带,问道:“你想再确认一下吗?”
林今棠:…………?
作者有话要说:巫医:我尸骨未寒,你们这对狗男女就开始了!滚啊!
——
郁金治癫狂心烦,对症下药=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