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皇太女

作者:谢与迟

新昌坊一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家里,陈樾在屋中踱步了好几个来回,才等到穿着布衣扛着米袋的亲信。

他从窗户里望见,匆忙迎到了屋门口:“人呢?”

亲信谨慎地关了门,半跪下道:“没能得手,齐……皇太女做好了万足的准备,林府与华府里外都是士兵。”

陈樾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当真没有破绽了。”

亲信道:“主上,要不……抓几个平民百姓?皇太女不是明德之人吗?肯定不会不顾百姓性命。”

陈樾:“你把纪潇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她那日在朱雀大街上优先护着百姓,是真在乎那些人的性命吗?她是在乎名声。我们去救人,旁边没几双眼睛看着,她怎可能顾忌那么几个人的性命。”

亲信张了张嘴,想说万一纪潇真是个至善之人呢,但又没敢真说出来。

陈樾坐下来细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纵然拿不到更多的筹码,也有办法让纪潇焦头烂额,拿纸笔来,我说你写!”

坊门一开,便有无数布衣在各坊各市张贴了一道内容相同的告示。

这些告示在夜色下并不显眼,又与别的告示混在一起,根本没有被巡逻士兵们察觉,直到翌日天光大亮,有识字的人看到了告示里的话,口口相传起来。

直到辰时末,已经在西京遍传的传闻才到了纪潇的耳朵里。

彼时她正往身上系一件襦裙,闻言立刻站起来,被还不习惯的云头锦履绊了一下。

她扶住一旁的桌案,喃喃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贪欢晚起躲早朝终于遭报应了。”

荆雀:“……”也不是第一次“悔不早起”了,真是个善于自省但是又不改过的模范皇太女呢。

纪潇把襦裙扯下来,难得想换女装的心思也没了,穿回男子的衣袍,边穿边道:“把告示都揭下来。”

荆雀道:“已经揭了,南衙士兵们早上一发现,便将告示都揭了下来,但是……事情已经传开了。”

纪潇:“贴告示的人呢?”

荆雀:“这也正是想等您决断的地方……贴告示的都是平民百姓甚至乞丐,有人昨夜出了高价,让他们今日趁早张贴告示,且都是在宵禁以后才贴的,士兵们当场抓住的就有十多个人……但未必是全部。”

“那给他们出价的人,总该找得到吧。”

荆雀:“这个倒是一审就审出来了,但那人是个死士,不等被抓到,就已经在大路中间服毒自尽了。金吾卫把那些人抓回衙门时恰好路过那条街,直接就有人指认了。”

纪潇缓缓转头,忍不住道:“连罪人都伏法了,我才知道这事?”

荆雀低头:“南衙的几位将军……认为兹事体大,又牵扯您的正君,所以先行求见了官家。官家以身体抱恙为名不见,他们又见事态发展太过严重,这才来找您。”

纪潇穿戴好,伸出手,荆雀会意,将带来的其中一张告示递给了她。

上面写的几乎都是通俗话,为的就是让百姓都能听懂,不用想,必然是陈樾的手笔。

这上头说,林正君养父曾是陈樾手下,圣人重病卧床是因中毒,这毒便是林闲研制,而林今棠手里便握着这方子。

说的虽都是事实,但掐头去尾的,就差没直接说是林今棠配毒害了圣人。

朝廷众官一看便能看出这是陈樾让人张贴的,可他们也不信这是空穴来风,毕竟圣人是真的“卧床”了,这怎能让人不联想。

至于百姓,则根本不关心是谁贴的告示,这字里行间说得信誓旦旦,连林闲的生辰八字、去过什么地方都给说出来了,保准一听就信了。

然而纪潇逐字逐句地看完,沉默片刻后,却是微微松了口气:“还好。”

荆雀怀疑自家主人睡傻了:“这……还好?”

回答她的却是身后的一道声音:“陈樾的目的,是找事情绊住晴渊。”

荆雀一愣,微微低头:“正君。”

林今棠扶着墙过来,纪潇连忙把他引到外间的罗汉床上,方才他从两人的对话里听明白了7、8分,如今再拎起那告示一看,发现果然是:“还好。”

荆雀:“……”这二人不愧是夫妻。

林今棠道:“现在外面肯定都认为,是我心怀不轨勾结陈樾和长公主害了圣人,无论是不是真有此事,朝臣们都会请命先将我抓起来审问,我是林闲的养子这事是真的,而林闲为陈樾卖命……虽然都是陈年往事,且他一贯谨慎,但朝廷的人真想查,那也肯定能查出来,到时候,没准就定了我的罪,即便不定我罪,也会逼太女休夫,毕竟一个叛王手下的儿子,是绝无可能做太女夫君的。”

“晴渊若想保我,必要为此费神与朝臣周旋,尤其我此时身上带伤,晴渊更会挂念。往轻了想,晴渊要费心费力,顾不得军中的事,叫人有可乘之机。往重了想,我与晴渊感情深厚,晴渊会一心保我,为此没准会与朝臣冲突,落人话柄,甚至……会有人转投陈樾或是长公主。”

荆雀一愣:“怎么还有长公主?”

林今棠道:“陈樾如今是叛王,都闹到了西京门口,偏他也只是先帝养子不是亲子,怎么看都名不正言不顺了,那面会有朝臣介意这一点。但长公主可是先帝嫡女,既然晴渊可以以女子身做太女,那圣人的嫡姐又为什么不能做女帝呢?”

“那他们这样做,就不怕主人被绊住脚后,不流放长公主和李愿了吗?他们还怎么救人?”

林今棠笑笑道:“这对他们来说,不是更好吗?离长公主流放还有十日,这十日里,够朝臣们吵上一轮了。一旦晴渊的态度令朝臣们有所顾虑,他们便会想办法先保住长公主的命留作后路,长公主留在牢里反而安全了,而陈樾也可借此机会,抓着晴渊的破绽再多拉拢一些势力。”

荆雀看他还能这样淡然的笑出来,心里也跟着镇定了不少:“主人和正君是有办法吗?”

纪潇这才开口:“陈樾这一招用得好,可惜,前提是我爹真病了。”

荆雀茅塞顿开:“对啊!”

陈樾是以为圣人真的病倒了、毒起了作用,才又用了这么一招。

但圣人还没到那一步,也并非全不知情。

相反,林今棠应当是护驾有功才对!

“我设下这么多重诱饵,他未必都信了,但唯独这一件事,他信了。”纪潇嗤笑一声,“毕竟此事半真半假,虽然长公主因为这事被下狱,但之前下的药可是一点没少的,阿爹也的确因为这毒伤了身子,若不是这几个月来都按着咏召的方子吃了药,没准阿爹现在真的一卧不起了……”

她说的时候,还没忘帮林今棠理好衣服,他行动不便,衣裳也只是胡乱一套。

看他头发还散着,又替他梳了下头发。

荆雀正想上前帮忙,看到纪潇那一瞬有些温柔下来的眼神,又生生止住了步子。

这种时候,不该她往跟前凑合。

荆雀努力当个不存在的人,等着纪潇慢悠悠地替林今棠束好了发。她自己束还行,给别人则手生,险些连简单的挽发都不会了,弄了好半天才弄好。

林今棠耐心地等着纪潇折腾,完事后抬起头,忍不住笑了下:“让太女帮忙束发,可真是一生难有的殊荣了。”

“看你马上要去受苦几日,提前给你个甜枣,也算殊荣?”纪潇顿了下,又笑着续上自己的话,“然而你若是想要,我也不是不能天天给你束。”

林今棠摇了摇头,心想:我怎么舍得。

午时用过饭后,唐鸠便进了正堂:“郎君,有客人。”

林今棠慢慢起了身:“我去招待吧。”

司棋匆忙扶住他,不明所以地道:“您不是还伤着么?怎么您要去招待客人?”

林今棠没回答,等到了府门外,才知道那哪里是客人,分明是卫兵来请人。

派来请人的正是金吾卫的大将军,身旁还跟了刑部与苏家长房二郎,甚至连太师都请来了,显然,文武官们已经商议过一番,于是将人推出来跟太女商量。

是的,商量,他们自然是不敢直接抢人的,而是打算以理服人。

有太师和太女表兄亲自来劝,纪潇再执意不交人,就显得有些意气用事了。

谁知道还没进门呢,林今棠就自己出来了。

他还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只稍后了几步,身后就出来一堆抬箱的人。

纪潇跟在最后头出来,对堵在门口的人连个目光都没给,指着那些箱子挨个给林今棠介绍:“这一箱是你的衣与鞋,这两箱是书本和四宝,还有一箱,是些解闷的玩意儿,另外多备了些蜡烛和灯盏,免得你看书幽暗伤眼睛,这只药箱里只装了你涂抹的伤药,另有服用的药,每天我让司棋同你的饭一起送去。可还差什么?”

林今棠长长地“唔”了一声。

纪潇倒是自己想到了:“还差一个我……那你看,你是想一天见我两次呢,还是三次呢?”

旁听了一耳朵的人们:“……”

这是去坐牢吗?

这听起来是要去行宫避暑啊!

林今棠见大将军脸色很是精彩,道:“不必了,一次就好。”

纪潇很是失望:“哦——”

林今棠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忙,不来也行。”

纪潇更加面无表情,佯作把他往外一推:“滚吧。”

这才敷衍地朝其他人打了声招呼:“这日心情算不上佳,便不与诸位寒暄了。”

大将军连忙客套两句,恭恭敬敬地把林今棠请走了。

他这边还没把极度配合的林正君送到地方,纪潇那头就来了一道旨意,要让唐鸠亲自带人安排牢房。

这倒也没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林今棠为了保护纪潇受伤,在没确定林今棠真的研毒害了官家之前,众人也不敢不对他礼待几分。

他陪着林今棠在外等候了一个时辰,再进去后便发现唐鸠不光是选了最后的一间牢房清理干净,还铺了一层昂贵的地毯,里头的床榻上铺上了干净的被褥,旁边还有一间牢房也被征用了,住进去的人分明是刚刚还在太女府的司棋,他“嘿嘿”朝着林今棠笑了下,道:“殿下让我进来陪您聊天解闷。”

大将军恍惚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问身旁的苏二郎:“这里不是国子监的宿房吧。”

苏二郎也恍惚了一下:“好像是天牢?”

林今棠的事自然有人要提,然而纪潇却以“先除叛王”为名,压下了所有欲议此事的奏折,朝臣们本想用大义来说服纪潇不要偏帮林正君,却没想到纪潇反过来用大义告诉他们不要以小失大,待陈樾被擒后再论处林今棠。

“论处”二字都说出来了,朝臣们一时无妨反驳,便又有人抓着林今棠在牢里过神仙日子说事。

附议者纷纷点头,心想,太女这嘴上说着要论处,可你看看,她恨不得把牢房当鹊桥!

哪有一点要“论处”的意思?

却见纪潇幽幽叹气:“他牵扯谋逆仅是你们猜测,在我看来却绝无可能,一切未有定论前,何须把事做绝。一切未有定论前,我若连枕边人都不能善待,尔等……又想让我如何对待天下人呢?”

她若是直说不能动林今棠,恐怕朝臣们还会与她争论到底,但她一副“待抓到陈樾,正君任你们审判”的妥协模样,朝臣们便不好意思处处紧逼了。

这局势看似僵持,实际却是轻松化解了陈樾给她出的难题,纪姣的流放依然在十日之后——

纪姣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套上枷锁,像个奴隶一样被流放。

她倒宁可被赐一杯毒酒。

流放这日,城中有不少百姓出来围观。临安长公主在城里名声不好,不少平民都被她府上的人欺凌过,所以提着菜篮子的不少,然而出于对皇家的敬畏,竟无人敢丢。

直到有了第一个人带头,民众才开始丢些烂菜叶。

她流放出城走的是最宽阔的朱雀大道,所以那些东西砸不到她身上,但也足够令她难堪了。

她不由怀疑纪潇是特地给她安排了这条道,为的就是羞辱她。

她与李愿是同日同时流放,走的却不是同一条道。

这意味着陈樾要么兵分两路救人,分散人手,要么二者选其一。

纪姣心中希望陈樾去李愿那边,能不能成功救出来再另说,至少也有一线机会。可走出城门后,又隐隐期待能碰上救兵。

这点隐晦的期待,在夕阳渐落的时候,彻底散去了。

一整日了,她就快到京兆府的边界了。

只是不知道,她儿子可有得救,若是得救,怎么也能保下她一条血脉。

押送她的士兵在郊野的客栈外停了下来,京兆府来往人多,即便是郊外,也有不少客栈开着,一排开下去,倒有几分热闹的意思。

士兵选了其中一家,在院子里摆的方桌上落座,要了盘花生,又拿出一张干粮饼,丢给纪姣。

纪姣倒也顾及不上那么多,她在牢中那么久,早已学会了不挑嘴。

吃完半张,她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周围……这几个士兵此时甚是松懈,但她带着脚铐,体力不支,绝无可能跑过他们。

可若是有人来救……

正这么想着,有一人坐到她身旁,递上了一个热腾腾的白面蒸饼。

纪姣一愣,下意识接过来咬了一口,才想起去看那递蒸饼的人。

这一眼不得了,差点把她魂儿吓没。

“纪……你……”

纪潇淡定地拍拍手:“二姑母肯定想知道你儿如何了,这不,刚得了消息,侄女特地来同你分享一下——全军覆没。”

纪姣惊道:“怎么可能!”

纪潇:“怎么不可能?李愿又不是陈樾的儿子,他有何救的必要?除非……他觉得李愿是。”

纪姣倏地一笑,强行镇定下来:“你是在套我话,你是拿假话诈我罢了。”

纪潇道:“是真话,我轻易不说谎。陈樾不知为何,只派了一支不足五十人的队伍去李愿那边,他自己与援军都未露面……你说,他是去哪儿了呢?”

纪姣心中微微一颤,一面觉得不可能,另一面又觉得只有如此。

她在牢中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的,纪潇有时会故意派人向她透露一些事,借此来套她的话。

陈樾既然已经为了她和愿儿冒险赴京了,又怎会临到这时候将他们二人全都放弃呢……

纪潇忽然起了身,纪姣抬头,原来是另一个熟面孔走了过来。

她不知道林今棠被下狱的事情,所以见到林今棠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暗自咬牙切齿地想这夫妇二人居然一起来。

林今棠跟来能做什么?分享她的笑话吗?

纪潇从林今棠的托盘上拿了一个蒸饼,似自言自语地道:“这家店的饼倒是好吃,就怕店家要被吓跑了。”

四周不知何时没了谈话声,马蹄声却愈来愈近。

纪姣意识到了什么,激动地站起来,却被脚镣绊倒在地,她有些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骑兵赶来。

这些士兵穿的都不是京军的铠甲,定是陈樾的人!

然而下一刻,几家客栈外吃喝阔谈的“商人”和“布衣”纷纷站了起来,草垛里赫然藏着武器。

纪姣回过头,便看见客栈敞开的门里,露出一个个身穿盔甲的身影。

纪潇穿上甲胄,给林今棠递了把刀:“我想吃鱼。”

林今棠缓缓眨了下眼:“本是同根生……”

纪潇忽而笑了:“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末尾修改了一下剧情,大致剧情没变只是改了下情节,懒得回去看的也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