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客栈的老板早已进地窖里躲了起来,至于过客,则提前一日便不曾接待。
里里外外全是纪潇安排进来的人,但莫说是陈樾,今日林今棠刚到这里的时候,都没认出来这些人竟是纪潇的兵扮的。
林今棠进了厨房,打开其中一扇,这个角度能够勉强窥见外面的情况。
他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虽然还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影响行动,杀个鱼更是没问题……
咳,不能这么想,不太吉利。
厨房里除了他没有别人,只有司雁守在门口。
他悠悠哉哉开始备起了配菜,仿佛外面并没有两军对阵一般。
司雁忍不住问:“正君,您不担心吗?”
林今棠:“担心什么?前有南衙六支卫军出动,后有四支卫军堵住退路,中间还有晴渊自己的亲信在这客栈里堵人,前前后后十万余人,远超陈樾的兵力。”
这次陈樾可谓是倾巢而出,四万人几乎都在这边了,但京兆府地势可比剑南平坦开阔多了,故而人数即是优势。
司雁见他这般镇定,不由信了他是真的心中有数,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他把刚洗好的菜当成柴丢进了炉灶里。
林今棠默了默,假装无事发生,重新备菜。
他的确相信纪潇安排周密不会出事,否则她也不会把自己带过来看戏了。
但这和他依然挂怀此事并不冲突。
陈樾是前来救人,以轻便为主,故而身边就带了一千骑兵。
纪潇再怎么埋伏,只要不想被轻易发现埋伏的地方,就绝无可能埋伏太多人。
哪怕她提前在客栈里布置了人,如今站在陈樾面前的,也不超过五百。
陈樾估摸着这样的兵力差距,救人逃走绰绰有余,只是纪潇肯定在京兆府边界埋伏了大军,就怕他们来不及与自己的曲州军汇合,便会先遇上朝廷军。
但如果趁着现在兵力有差距,擒了纪潇……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目光瞥向纪姣,他差点都没认出她来,曾经尊贵高傲的嫡公主,如今倒像是街头朴素的卖花女。
她嘴里被塞了一个布团,对上他的眼神后,便一直往旁边瞟,像是要示意什么。
但陈樾没能领会她的意思,还以为是在提醒他客栈里还有更多的人,叫陈樾又紧张了几分。
纪潇没跟他废话,她身边的人迅速站了个阵,弓箭手不由分说地搭了弓。
陈樾虽已经离得够远,但还是险些被波及,又见弓箭手们一步一步往前挪,不得已下令后退。
纪潇将他们逼退五十丈后,便命人上马,改为马上交战。
纪姣正在心中琢磨如何自救,便看到从后院又出来一辆驴车。
那驴车四个轮子,平稳得很,可不像寻常农户家的驴车那样粗糙。唐鸠熟练地驾着驴车,在纪潇面前停了下来,她坐上去,又冲着纪姣招了招手,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荆雀拎上了车。
驴车悠悠地缀在大军背后,纪姣缓缓明白了纪潇的用意,对面的陈樾亦是。
他刚打过挟持纪潇的主意,这会儿纪潇就躲在大军后头悠哉溜驴,她哪一次对阵不是自己亲自上阵,偏偏这时候罢工,显然是早已想到他的意图,提前防备着呢。
再看她一个人溜驴不够,还要带着纪姣一起溜,这样一来连弓箭也不能用,否则便会误伤纪姣,若是绕背偷袭,纪潇也能拿纪姣做个挡箭牌。除非他们杀光挡在纪潇面前的士兵,否则想伤到纪潇绝无可能,想救纪姣,也几乎是痴人说梦。
可她分明也不是个因为惧伤便畏缩之人,纪姣也没必要就这么放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关进什么地方,照样难救。
可见这纪潇故意气起人来,实在可恨。
血雨腥风堪堪扬起了一个前奏,穿过屋檐墙壁,不高不低地入了林今棠的耳。
他喃喃道:“现在还不能下锅,否则待会就凉了……不如做个饼。”
客栈里头,林今两手持刀剁馅,动作之麻利叫司雁都不由看得愣了神。
客栈外,纪潇终于拔出长刀,对面陈樾部下叫嚣“太女胆怯”的话音刚落,纪潇就一声哨子召来了她的玉狮子,轻巧上马,冲上前列连斩数敌。
她面上沾了不知什么人的血渍,衬得唇畔的讽笑里掺着点戾气:“表叔盛情相邀,侄女自然不好意思拒绝。”
士兵们愈发被激起了血性,这是他们大晏尊贵无比却肯带兵亲征的储君,而且是个女子,他们又怎能心生怯懦踌躇不前,必得拿下叛王头颅才是!
纪潇折回驴车边上,淡淡扫了眼眼神里满是惊惧的纪姣,重新坐回她身边。
但这回,周遭士气显然有所不同了。她虽人在阵末,却仿佛已经在前面摘下了敌将首级一般。
炉中火至旺,烧得汤锅里冒出沸腾的声响,林今棠额头上被蒸出细密的汗,他正要拿帕子擦,又顿了顿,抚摸了下上头的烧饼,随即改用袖子抹去了汗。
炊烟滚滚冒出窗外,他也趴在窗户边上透气。朝廷军将陈王军逼得节节拜退,已经看不到战局所在之处了,却仍能听见远处的刀枪铮鸣和士兵们的奋力呐喊。
陈樾简直不敢信自己比对方多了足足一倍的人,却连救纪姣的机会都抓不到。
甚至,若不是一心为了救她,他们也不必在这里跟纪潇硬战,不必损失那么多人。
都到了这一步,陈樾自然不肯放弃,但他看得出,身边的将士已经萌生退意,不愿再管那什么长不长公主的了。
他余光一瞥,忽然发现了一股烟袅袅升了上来,在这杀伐之地里,这股静而平和的灰烟显得格外突兀。
属下人也看见了,连忙凑过来问道:“主人,没准是他们在传信召集援军,要不,咱们撤吧。”
来不及了,再拖下去,纪潇的援手必然到了,他得赶在被困住之前,与自己的兵汇合。
至于纪姣……待他稳住局势,再来救阿姣,也未必没有机会……
他猛地调转马头,生怕自己反悔似地,高声喊道:“撤。”
纪姣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悲戚。
纪潇缓缓道:“可惜了,他有心无力,倒不如一开始就别来救你,对吧?追。”
最后这一句乃是同唐鸠吩咐的。
后者高声传令。
追出不到二里地,战鼓声便响了起来,陈樾意识到那鼓声是敌人的,连忙勒马。
他们已被包围了。
纪潇带队的那头看似人少尚有几分突破的余地,然而陈樾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念头,纪潇便一句话断了他的路:“我身后,亦有三万援军,你要是想过可以试试,反正束手就擒也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陈樾沉默片刻,问道:“你们究竟埋了多少兵?”
纪潇:“总之不少。你得知的兵力情报是右监门军中郎将给你的吧?然而,我既然是布防,又怎会让不必要知道的人知道我究竟是如何布防的呢?”
陈樾道:“监门军也算不必要知道的?”
纪潇:“历代没有监门军要离开宫城打仗的,除非宫变,我想,还到不了这一步。”
寒暄半晌,皆为拖延时间,陈樾背脊上的汗已经渗透了袍子好几回,心里忍不住数着数。
面上轻笑道:“我送甘奴的礼,不知他可还喜爱?”
纪潇:“承蒙挂念,喜爱谈不上。不过表叔,我爹也备了一份礼,要不,你同我回京城见见去?”
陈樾道:“什么礼?禅位诏书吗?”
纪潇笑笑道:“一副康健的身体罢了,恐怕要让你双重失望了。”
陈樾被这话砸得懵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林今棠。”陈樾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纪潇笑道:“大功臣也。”
战鼓声又起,激得人心里发慌亦发怒。
陈樾像是突然疯了一般,既未发号施令,也未有一句预警,单枪匹马地冲上前来,连他手底下的人都慢了半拍才跟随上去。
陈樾年事已高,但此时竟也爆发无数力量,扫清几个绊脚石,枪尖直逼纪潇。
纪潇却抬手,用护腕便招架住,反手抓住枪身,将陈樾拽下了马。
她发号道:“冲!”
大军立刻动作,迎上那扑过来的陈王军。
马蹄一遍一遍地踏过横在地上的肉-体凡胎,陈樾像案板上的鱼一样,鲜血从他嘴角不断喷出来,嗓子吐不出一字,直至被踩踏得毫无生息。
一个叛王,没有死于审判后的凌迟,没有死于战场刀枪剑戟的厮杀,而是死于士兵的马蹄之下,着实可悲又滑稽。
大局已定,陈樾的大军因迟了一步,被朝廷军截在了半道上。
陈樾的人头被送到他们面前,军心崩塌只是一瞬的事情。
残兵再如何攻下,那已不是需要纪潇亲自挂念的事了。
她回客栈等消息,纪姣躺在乱糟糟的院子里,对人来人往毫无反应。
纪潇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踏进了客栈的大堂。
她点的鱼和小菜已经上桌了。
林今棠坐在桌前,替两只杯子斟满了酒,朝着站在门口的纪潇款款一举杯。
“纪将军,赏一脸否?”
纪潇笑了,道:“好说。”她反手将门合上,隔绝出一方天地。
却不取那另一杯酒,反绕到林今棠身边,捧住了他的脸。
林今棠尚未反应过来,颊上便印了一吻。
他微愣之际,听见纪潇问:“一脸够吗?还要赏哪儿?”
林今棠咽了咽唾沫:“是……是你赢了仗,该我赏你。”
“鱼还吃吗?”
“吃——”
作者有话要说:陈樾:烽烟升起,必是援军要到了。
林今棠:我只是蒸个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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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交代剩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