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王座

作者:洛大王

锦绣庄的人看见织音伏在嫁衣上,正要骂醒她,怎么叫都没反应,一推才发现她身躯已冷,脸上还带着安然恬静的笑容。

死人绣出来的嫁衣不吉利,婚期将近,绣坊已经无力?制出一件精致的嫁衣,索性瞒了消息,将赶工完成的嫁衣送去。

魏诗诗果?然很满意,答应的银票也送来了。锦绣庄的人瓜分银票,将织音草草埋了,打算继续隐瞒,反正也无人在意织音的死活。

织音葬在荒郊野岭,坟前连墓碑也没有。

锦绣庄,织音曾经绣衣的房间里,仍然有个女子身影,十指纤纤,如穿花蝴蝶,在鲜红的嫁衣上绣出华美的凤翎。

这一幕无人可见,每当那女子虚影轻揉眉心时,锦绣庄的人就觉得困顿得厉害。她们以为最?近生意太好,大家都累了,困些也正常,便没在意,不知不觉打起哈欠。

织音不知道为什么魏诗诗还不来收嫁衣,她总是绣不完,不管怎么绣,嫁衣好像都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明明已经绣完了,再一低头,先前手下的针又消失不见。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究竟绣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一夜实在太漫长了。

“织音,你来我家看画吗?”

“织音,织音呢……”

织音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找寻。

先前弥漫的白雾飞速将这里笼罩,林夜白从锦绣庄的织机前苏醒,身边的乌鸦也睁开眼睛。

先前那一切,全是梦境。或者说,是织音曾经亲历的事?。

林夜白全程旁观,无法插手。

每当靠近,画面就变得遥远起来。

便静静观看,直到梦境重?新化为白雾。

织机无人操纵,自己动了起来,好像有人在纺纱织布,十分灵巧。

乌鸦一下子飞在林夜白肩头,不敢多看。

“你怕鬼?”林夜白诧异。

“我不怕,我本来想给它加个光环,没找到目标。”乌鸦害怕的是这个。

林夜白对织机无动于衷,向?外走去,问道:

“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李三,还听他说了《陈世美》的话本,确实讲得好。”

“那个织音也姓李,李三是她族叔。”

“本来想将织音接回家,结果?发现织音死了,李三就开始在城中讲陈世美的故事?。”

“刘家打了他一顿,衙役也让他消停消停。”

“李三正在讲包青天状告陈世美,负心人革功名上刑场,衙役就来了,把他关进大牢。”

“先是结结实实打了五十大板,骨头都打断了,又拔舌头。”

“李三一夜都在喊冤,死得太惨了……”

乌鸦语气愤愤,扇了扇翅。

林夜白没走多远,就到了大街正中间。

一群书生正围在画摊边,称颂卖画女惊为天人的画技。虽然书院的老院长已经死了,瑶娘是他女儿,这群书生都和老院长有师徒之名,都叫瑶娘一声沈师妹。

“沈师妹画技越发出众了,尤其是美人图,当真惊为天人。”

“沈师妹画的这些?美人有真人吗?若能一见,死而无憾。”

“女子闺誉何其重要,怎么能变成画作在外售卖、任人赏玩?这些?画都是我根据前人描绘,心中猜想,才画成这样。”

瑶娘出售的美人图,大多是古代仕女,或者历史典故里的美人。比如昭君出寨图、西施浣纱图、杨妃醉酒图等。画中女子无不美丽,非人间所有。

“沈师妹孝期将过,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众人只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小姑娘四五岁大,眉目精致,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尤其漂亮。

现在那双眼睛更是璀璨夺目,让人更加期待她面纱下的容貌。如果?能得沈师妹青睐,娶她为妻,红袖添香,不知多快乐。

“我有心修道,来日便去深山,避世而居。”

“沈师妹并无灵根在身,修道也无甚进?益,不如寻一良人,琴瑟相合,岂不快哉!”

“人心易变,唯道永恒。”

“沈师妹画技甚好,说不定能以画入道,扣入仙门……”

“听说沈姑娘国色天香,既然已经决定修道,就是方外之人,为什么不摘下面纱呢?”魏诗诗在人群簇拥下来到画摊前,何孟书跟在她身后,悄悄留意瑶娘的神色。如果?老院长没死,何孟书更想聘娶瑶娘。

“我不愿意,仅此而已。”

“人人都说沈姑娘容色倾城,怕不是只有虚名吧?”

清溪镇能与魏诗诗相较的只有沈瑶,不管在哪方面,沈瑶都要压她一头。

魏诗诗已经不满很久,何孟书那双眼睛也紧紧跟随着沈瑶的身影,魏诗诗气不过,推翻画摊,直接扯下沈瑶所戴的面纱。用力很大,甚至把沈瑶推倒在地。

人们一边怜惜,一边朝瑶娘脸上看去,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五官是十分漂亮的,双眼以下却生了许多毒疮,长满脓包,堪比恶鬼。在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对比下,整张脸更加丑陋。

毒疮不管怎么样都治不好,反复发作,在她脸上积起一层褐黄的痂壳,隐约可见脓水。

“呕……”

画摊前原本围着的书生瞬间逃跑一空,就连街上的行人都被吓到,小孩儿更不必说,哭闹声尖锐刺耳。

“难怪你每天都要戴着面纱,你这张丑脸确实吓人。”

“我要是长得像你这么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诗诗,我们走。”何孟书也被吓到,再也不敢看沈瑶一眼。

“长这样还戴着面纱装美人,恶心死了……”

魏诗诗趾高气扬离开,以后,沈瑶再也没法在她面前傲起来了。

画摊已经被砸烂,那些画好的画被人踩脏,一片狼藉。瑶娘慢慢把画收好,重?新遮住脸。

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替她卷好画卷,瑶娘抬眸,被那人清湛如月的面容惊到,不自觉离远一些?。

“你不觉得我吓人吗?”瑶娘问。

林夜白摇头,这有什么吓人的,老王长了八条蜘蛛腿,周源一头蛇发,看久了还挺好。

“容貌有这么重?要吗?”瑶娘摸了摸自己的脸。

“重?要,但不是全部。”

“我亦如此想。”瑶娘笑了笑,抱着画回住处,还有些?小孩向她扔石头。

瑶娘的画再也卖不出去了,只要想到画画的人有那样的丑脸,不管画得多好看,都恶心起来。

有些?好奇的人勒令瑶娘把面纱摘下来,让他们看看真容。

“一两银子看一次,你们这么多人,凑凑吧。”瑶娘也不在意,只是生计略有些?艰难。

“呸,不看了,就你这样的脸,要价比花楼里的姐儿还贵,谁稀罕?”

“脸是恶心,身段还不错,没人买你的画了,我看还是趁早改行吧……”

等那群人离开,瑶娘闭门不出,继续画画。

这次画的是织音的嫁衣,就算其他人不要画,织音一定会要的。

以前卖画攒了些?银两,暂时吃穿不愁。等画好再问织音,要不要换个住处,她们可以一起搬走,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瑶娘十分用心,就像织音喜欢绣品一样,瑶娘对自己的画也投注了全部心血。

嫁衣已经画好,只差一张脸。

瑶娘无论如何都不想画魏诗诗的脸,如果?画织音,又觉得唐突。何孟书那样的人,如何能配织音?

还是去问问织音的意思吧。

天黑时,瑶娘才出来。

锦绣庄有些?远,瑶娘去的时候听到李三在同她们理论:

“织音不在家里,除了你们这里,她还能去什么地方?”

“魏小姐赏了五百两银,织音拿了钱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别在这里闹腾,再闹我们就告官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侄女在你们这里做事?,你们总要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什么侄女不侄女,以前怎么没见你来?怕不是想要钱吧?”

“滚!”

李三被打出来,神色落寞。

“李先生,你先别急,我再慢慢打探,总能知道织音去了什么地方。”

“你是……沈小姐?”

“是,织音托我画了一幅画,有些?地方还要她拿主意,我特意来问问她。”

“原来是这样。织音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出门怕遇上歹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沈小姐要是有门路,还请替我找一找。”

“你们不用找了,织音姐姐她已经死了。”

一个双目通红的小姑娘悄悄来报信,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我一直跟着织音姐姐学绣花,就算姐姐要走,也会告诉我的。”

“姐姐死了,天没亮就被抬走,就埋在城郊的荒山上……”

“织音是怎么死的?”

“绣嫁衣累死的。”

“你们别说是我说的,嬷嬷知道了会打死我。”

李三和瑶娘从城外回来,沉默不语,各自归家。

再过三?日,魏诗诗就要和何孟书拜堂了。

瑶娘看着嫁衣,那灼目的红似乎燃烧起来,像熊熊烈焰。

那身嫁衣,实在不祥,脸不画也罢。

她再也忍不住,咳出血来,点点如飞星,落在画上,融进?嫁衣里,颜色愈发妖异。

瑶娘执笔,在画上题词: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以往她都写簪花小楷,清丽漂亮,这次心绪起伏,一手狂草,既哀又怒,已有大家之相。

虽然与织音只有数面之缘,骤然得知她的死讯,瑶娘心中伤怀,咳血不止,眼泪涟涟。

想到这画织音再也看不见,胸中便有一口郁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她戴面纱不止是因为面容骇人,还因为父亲患有咳血症,她因侍疾,也染上此症,怕传染给其他人,才每日遮住脸。

瑶娘咳得越来越重?,盯着未完的画。

想写一封书信,告知其他人,将画放在织音墓前,却无力?再寻执笔,直接用指尖沾血,在题词下写了“织音”二?字。

手指发抖,字仍然漂亮。

清丽的簪花小楷,以血写就,与嫁衣相应,像灼烧的火。

写完,瑶娘气绝身亡。

死者怨气深重,可化厉鬼。

生前未了结的执念,会成死后的天赋。

虚影从瑶娘身体里飘出,浑浑噩噩,先在画有嫁衣的画前停了一会,又飘到另一幅画前。

那是瑶娘所画的杨妃醉酒图,散发出奇怪的吸力,直接将那团虚影吸进画中。

很快,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从画中走出,抱着琵琶,双颊绯红,正是杨妃。画中只剩一轮明月,美人消失无踪。

瑶娘以杨妃的躯壳,将自己所有的画收好,再点了一把火,飘然离开。白雾缭绕,消失的美人如同月下仙妃,乘云归去。

“这也是梦吗?”乌鸦问。

“嗯。”林夜白再次从织机前醒来,乌鸦也醒了,他们仍然在锦绣庄。

出去后,依然是一片白雾。

这里仍然是梦境,一层层的梦像蛛网,层层叠叠将整个清溪镇包裹起来。

在最深层的梦境中,巨大的蜘蛛不断吞食碎片,吐丝织网,有些?碎片闪闪发光,在普通碎片里十分醒目。

与林夜白不同,魂魄较弱的人会自动成为梦境中的一员,代替梦中人经历所有悲苦之事?。迷失自我后,魂魄成为蜘蛛的食物。

修仙者们苦苦寻找鬼魂踪迹,试图以鬼物炼丹,每次以为自己从梦境中醒来,都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林夜白这次走出锦绣庄,出现在荒山外。

一幅画放在织音坟前,已经立了墓碑。

李氏织音之墓。

何孟书不知道为什么找来这里,焚香祭奠。

“我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娶你为妻,魏家势大,你我终究缘浅……”

“希望来生你我再续前缘。”

阴风阵阵,吹开画卷。

嫁衣灼艳如火,唯独面目一片空白。

“这是你的遗愿吗?”

“竟痴心至此……”

何孟书在坟前痛哭不止,等他哭够,带着画回住处,研墨作画,忽然有些?想不起记忆中织音的样子。

织音为了绣衣,眼睛无神,总有些?疲态,看起来十分憔悴,和记忆里温柔明媚的少女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双眼睛是何模样,他见过州府繁华,听过画舫仙乐,唯独想不起织音的眼睛。

不愿看,不想看,不敢看。

等他画出来时,才发现那是瑶娘的眼睛。

这副画却是说不出的美丽、融洽,仿佛天生就该这样,甚至看不出脸与嫁衣是两个人画的。

织音已死,瑶娘也葬身火中。

等过个三年五载,无人再记得。

这画一定能流传到后世,如果?能作出一首不错的悼亡诗,他的才学也会名传千古。

等墨痕干,他收好画,房中响起一声冷笑。

嫁衣殷红如血,一双漂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背。何孟书忽然打了个寒战,明明关着窗,书桌上的宣纸却被吹动,漫天飞舞。

少女云鬓花颜,星眸璀璨,嫁衣艳丽,倾绝世间,只是神色分外冷漠,看何孟书的眼神,就像看路边的野草、石头。

“你……”何孟书几乎失声。

很快,他也说不出话来,脖颈被红稠勒住,渐渐收紧。

“想活,还是想死?”

何孟书眼珠转动,求生欲无比强烈。

翌日,何孟书迎娶魏诗诗,花轿中放了一幅画,无人注意。

魏诗诗满怀期待,踏上花轿,再下来时,轻飘飘的,自己浑然不知。

直到周围传来惊叫声,不知是谁抛来一把火,直接点燃人皮。

“夫君……救我……”魏诗诗看向?何孟书,惊慌失措。

何孟书也在人群中,眼神惊恐而嫌恶。一如当初看到被扯下面纱的瑶娘。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林夜白问。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白雾中,身穿嫁衣的少女笑道:

“每活一日,他就痛苦一日。”

“我要他千刀万剐,受尽世间所有折磨而死。”

“报仇要及时,否则容易生出变故。”林夜白不太欣赏这样的慢性杀法,只有彻底死了才能安心。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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