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之白露为霜

作者:尼罗

龙相呼哧呼哧地继续喘,大腿被露生压瓷实了,两只脚还很不甘心地在床上来回蹬,“我爹说,北京有人要杀你全家!你回北京,马上就得死!”

“我不怕死,再说还不知道是谁先死!他不杀我,我也要杀他!”

龙相猛地向上一伸头,与此同时,露生也闪电般的侧了肩膀一躲。黑暗中起了清脆的一声响,是龙相又咬了个空,“你敢打我!我爹都不敢打我,你打我!我咬死你!”

露生慌忙摁住他,“又咬人,你是龙还是狗?”

“我当然是龙!”

“龙没你这么下三滥,打不过就咬,咬不到就喊人帮忙。”

说到这里,他一松手一抬腿,从龙相身上下了来。扯过棉被躺到了一旁,他背对着龙相说道:“要杀要剐随你,我懒得理你了。”

话音未落,后方的龙相已然挟风而起,手脚并用地对着他又打又踹,一直把他从大床中央攻击到了床的里侧。露生忍痛不理——他既没反应,龙相那个暴风骤雨式的打法又不能持久,故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床上便恢复了安静。

龙相累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呼哧呼哧地喘了片刻之后,他没了声息。露生悄悄地回头一瞧,发现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圈,已然侧卧着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早,黄妈带着下人在厅里支起一张圆桌子,开了热腾腾的早饭。龙相换了一身亮闪闪的葱绿衣服,依然是大马金刀地跪在椅子上。手里搂着个圆铁筒,他低头衔着手指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是在咀嚼。

露生以为他抱的是个饼干筒子,也没在意,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哪知他忽然抬起头面对了露生,同时把嘴里的手指头取了出来。露生吓了一跳,因为看到他那手指头黑乎乎黏腻腻的,竟然是捏了半块融化了的巧克力。把巧克力一直送到露生嘴边,他微微扬着脸,睁大眼睛说道:“给你,好吃的。”

露生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同时把手乱摆一气,“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龙相听了这话,登时将两道浓秀的长眉一拧。黑眼珠子瞪住了露生,他也不说话,也不收回手,单是伸了胳膊一动不动。黄妈见了,连忙赶过来对着露生说道:“白少爷,他这是对你好呢!你吃,吃啊!”

黄妈一边说话,一边拼命地对着露生使眼色。露生看看黄妈,又看看冻住了似的龙相,最后把心一横,张嘴含住了那半块巧克力。

巧克力倒是好巧克力,一尝味道就知道是真正的舶来货,若是不想它的出处,那么倒的确是一口美味。三嚼两嚼地将它咽下了肚,他对着龙相笑了一下,“太甜了,我不爱吃这个。”

龙相那拧起来的长眉毛渐渐展开了,从筒子里又掏出一块巧克力填进嘴里。他也不擦手,直接欠身从前方大盘子里抓起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糖糕。这糖糕的成分不明,但想必也是他钟爱的食物,因为他不由分说地把糖糕往露生面前一送,这回连等都不等了,直接将糖糕塞进了露生的嘴里。露生嚼了半天,发现这东西是糯米做的,又黏又甜,怎么嚼也嚼不烂。这若是在自己家,他早呸呸地吐掉了,可是今非昔比,他不吃强吃,硬逼着自己把那东西咽了下去。偷眼再看龙相,他发现龙相的小白脸上有了笑模样。大概吃了他的食,就算是他的人了。

及至吃到了八九分饱,龙相开了口,告诉他:“后面的大水缸里有鱼,我一会儿带你去看鱼。”

露生不知道那大水缸在何处,但是很愿意出去走走,立刻就点了头。哪知他这边刚点了头,房外就变了天。倒是没有电闪雷鸣,然而狂风大作,足以刮得人出不了门。

于是,龙相吃饱喝足之后,就百无聊赖地领头又回了他的卧室。

龙相和丫丫相对着坐在床上,两个人用一根红丝绦来翻花绳。露生默然地旁观了片刻,末了就感觉眼皮沉重,竟不知不觉地躺在一旁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天津租界内的家里。那个家是一座小洋楼,大门开着,他和秀龄在楼下小客厅里乱翻一叠外国画报,而二娘花枝招展地坐在一旁沙发上,正让个小老妈子往她的指甲上涂蔻丹。他那亲娘没得早,女性的长辈似乎也就只有一个二娘。他并不依恋二娘,但是一直觉得二娘挺好;二娘对他也总是亲切和蔼,把他当成大少爷招待,并不自居为母亲。

周遭很安静,只有微微的凉风和隐隐的翻书声。他不冷不热的,很舒服;衣服也是不松不紧的,很合身。电话铃遥遥地响,电扇嗡嗡地转,秀龄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两只脚斜斜地伸着,脚上是白袜子配着红皮鞋,袜子雪白,皮鞋锃亮。二娘忽然发了话,说是晚上带他们到大舞台看戏去,他和秀龄一致表示反对,因为看不懂,宁愿下午去逛公园、吃冰淇淋。二娘的声音恍恍惚惚,他们的声音也恍恍惚惚,听不清楚。然而他心中安然,因为空气清凉、环境熟悉,是他活了十二年的世界。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躺着没有动,只缓缓转动了眼珠。没有木地板,没有电风扇,没有秀龄,没有二娘。这是千里之外,身边坐着的两个人和他并没有关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终结了。

他没想哭,是眼泪自己滚了出来。泪珠子连成了串,一滴接一滴地往枕头上砸。丫丫扭头望向他,立刻圆睁眼睛呀了一声,而龙相随之回了头,望着露生愣了愣,随即摘下缠在手指头上的红绳,转过身开始给露生擦眼泪。

他不会擦,两只巴掌只会劈头盖脸地乱抹。丫丫上床爬了过来,也愣怔怔地看他。露生不好意思了,可是泪水汹涌,他憋不住。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他闷声闷气地哽咽道:“我没事儿,我就是想家了……”

龙相抬手抓了抓头发,没心没肺地答道:“可是,你没家了呀。”

露生自顾自地把脸往枕头上蹭,一颗心,本以为是已经冷硬的了,这时忽然恢复了柔软火热,脆弱得一下也碰不得,“我想我爸,我想秀龄……”他咧着嘴,低低地哭出了声音,“我要杀了满树才……我要杀了他全家……我要回家……”

龙相呆呆地看着露生,像是被露生的哭泣震住了;丫丫则是抬起了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拍露生的后背。

“你别哭了。”忽然间,龙相说道,“等我长大了,我送你回家。我爹有很多的兵和钱,等我长大了,那些兵和钱就是我的了,你要杀谁,我就派兵去杀谁。”

露生不言语,只是哽咽。无端地哭了这么一场,他很羞愧,同时也感觉痛快了许多。两只手一起抚摸着他,一只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抚摸着他的脊梁骨,都是小手,比他的手小。

抬起头扯过枕巾擦了擦脸,他做了个深呼吸,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一定不会再哭了。

因为哭破了天也没有用,这么小的两只手,有心无力,保护、安慰不了他。要保护、要安慰,也是他这个最大的,保护、安慰那两个小的。

露生不许龙相告诉旁人自己哭过,龙相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丫丫则是在他身边一坐,也不言语,只隔三差五地看看他,仿佛是心里惶恐,生怕他又哭。

外面的大风还在刮,他们还是不能出门看鱼。露生见龙相百无聊赖地呆坐在床边,便起了个话题问道:“哎,怎么不见你娘呢?”

龙相惊讶地回头望向他,“我没有娘。”

露生没听懂,“她是去世了吗?”

龙相满脸疑惑地摇了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娘。”

露生坐直了身体,“不可能,没有娘,你是从哪儿来的啊?总得有个人把你生出来吧?”

这时候,丫丫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个小手枪,“毙了,啪!”

龙相像得了提醒似的,大大地一点头,“噢,对了,让我爹给毙了!”

露生愣了半分多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毙了?你爹把你娘毙了?为什么?”

龙相和丫丫一起摇头,“不知道。”

未等露生再问,窗外忽然响起喊声,“少爷,睡没睡?老爷来瞧你啦!”

龙镇守使的到来让院子里小小地乱了一气。从这个“乱”字来看,可见龙镇守使并不是一位慈父,起码,绝不是天天来看望他的独生小儿子。

一阵小乱过后,露生和龙相全换了地方。平头正脸的黄妈把他们叫到了正房堂屋里,露生按照礼节,规规矩矩地站立了等着向镇守使问好;而龙相却是坐在了正对房门的一把硬木太师椅上。那把椅子很大,他坐在上面,就显得他人很小,不但放他的小屁股绰绰有余,还能容他侧身抬起左腿,大模大样地用左脚踩着椅子边。右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搭在支起的左膝上,他歪着脑袋往大开的房门外看。露生瞟他,就见他的小白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像是等爹来,倒像是在张望过路的新鲜猫狗。兴致不高,兴趣不大,看也行,不看也行。

然而,龙镇守使一步一响地,还是来了。

今日龙镇守使的模样,大异于露生记忆中的形象。首先,他把头发剪短了,耳朵、脖颈全露出来,看着增添了许多分男子气;其次,他穿了全套的灰呢子军装,军装笔挺,马靴锃亮,甚至还带着马刺。露生望着从长发与睡袍之中钻出来的龙镇守使,发现他长胳膊长腿,走起路来一步是一步,几乎称得上是有风采的。

一双眼睛疲倦地陷在军帽的阴影中,龙镇守使顶天立地地进了门。屋子里静了一瞬,露生先是一犹豫,随即恭而敬之地垂手鞠躬,先出了声音,“露生给叔叔问安。”

龙镇守使停了脚步望着露生,微微张开嘴,嘴里黑洞洞的,不是没牙,是牙齿全披了一层保护色。像被露生吓了一跳似的,他明显是愣了几秒钟,随即才一点头,“噢,露生,想起来了,是露生。这几天住得还习惯?”

露生昂首挺胸,朗朗地回答:“住得很习惯,谢谢叔叔关怀。”

龙镇守使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同时无话可说一般嗫嚅了一声,随即向前面对了自己的儿子。他走近一步,立正后想了想,又走近了一步。

黄妈站在椅子后头,这时就笑着低声道:“少爷,怎么又不理人了?”

然而龙相仰脸审视着自家父亲,像是感觉十分不满一般,不但一声不吭,而且还皱起了两道漆黑的眉毛。龙镇守使垂下眼帘,慢吞吞地扶着膝盖弯下了腰,看姿态像是要逗孩子,但表情紧张严肃,更像是来受审的。

“近来……”他有点结巴,说话也含混,吞吞吐吐地仿佛不大敢说,“还好?”

龙相一点头,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龙镇守使抬起手,用小拇指甲挠了挠鬓角,“那个……年也过完了,爹再给你找个先生?”

龙相把头一扭,“不要!敢来就打死!”

龙镇守使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飞快地看了龙相一眼,“这回爹给你找个脾气好的。脾气好,学问也好的……先生……教你,啊,认几个字,认几个字就行。让丫丫陪着你,对了,还有露生,现在还有露生了。你们三个,上午在屋里坐一会儿,学几个字,不难受,一点儿也不难受。”

露生站在一旁,因为从未见过在儿子面前说话如此费劲的爹,所以简直啼笑皆非。而龙镇守使说完最后一个字,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自己肯定自己,“是的,不难受。”

话音落下,他耳中只听啪一声脆响,同时头顶一凉。竟是他儿子向他兜头抽出一掌,将他的军帽抽飞了。

“不要!”龙相对着他爹横眉怒目,“先生都是王八蛋!不让我说,不让我动,憋死我了!我就不念书,我就不认字!”

一个大丫头从地上捡起军帽,双手奉到了龙镇守使面前。龙镇守使仿佛上辈子欠了儿子的巨债,这辈子当了爹也依然抬不起头。接过军帽往头上一扣,他没脾气,只是赔笑。笑了能有一两分钟,他见儿子气鼓鼓的,不搭理自己,便落花流水地告辞离去了。

龙镇守使前脚一走,龙相后脚便跳下椅子,没事人似的跑到门口向外张望,又大声地叫道:“黄妈,风停了,我要出去看鱼!”紧接着他又回头对着露生一招手,“走哇,叫上丫丫。”

不出片刻的工夫,三个孩子穿戴停当,一个牵一个地出了院子。露生依旧是没搞懂龙宅的格局,糊里糊涂地只是跟着龙相往后走。及至离院子远些了,露生一扯龙相的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对你爹那么凶?”

龙相答道:“我懒得理他。”

露生又问:“你家里给你请过先生?现在都不兴读旧书了,谁还念四书五经啊。”

龙相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方,头也不回地晃脑袋,“管他读什么,反正我不读。”

丫丫紧跟慢赶地追着他们,气喘吁吁地说道:“去年的先生,让少爷气跑了。他让少爷坐着不许动,少爷偏动;他让少爷背书,少爷也不背。”

此言一出,龙相的嗓门忽然拔了个高,尖声锐气地怒道:“我背个屁!”

露生在中间牵着两个人,此刻听了这一嗓子,自己心里一惊,同时感觉丫丫的小手也一哆嗦。下意识地抬手搂住了龙相的肩膀,他侧过脸望着龙相,也不由自主地拧起眉毛,“你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丫丫都要被你吓坏了。”

龙相快跑一步转过身,面对着露生倒退着走。在说话之前,他先气势汹汹地一挥手,“臭丫头片子,吓坏就吓坏,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她是我家的人,她坏不坏的用你管?”

说完这话,他对着丫丫就要出巴掌。丫丫不吭声,只是揪着露生的衣服要往后躲。露生虽然只来了龙家没几天,可是凭着天生的聪明,他也摸索出了些许驯龙之道。一手背过去护住了身后的丫丫,一手向前抱住了龙相,他像搂了个大陀螺一般,扳着龙相的肩膀让他转身和自己一起往前走,“哪儿有鱼呀?你骗人呢吧?风这么冷,你骗我跟你出来,要是真没有鱼,我可饶不了你,丫丫求情也没用。”

如他所愿,龙相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骗你我是小狗!你问丫丫,我家到底有没有鱼!”

此言一出,露生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回是把龙相安抚住了。

在龙宅内的一处小荒园子里,露生果然看到了几条鱼。

这鱼是黑不溜秋的半大鱼,怡然自得地游在一口大破缸里,似乎连被吃的资格都不大具有,然而已经是龙相和丫丫的宠物。龙家的人显然认准了龙相真是龙子,有遭天妒的危险,所以院子里连只小猫小狗都不肯放,生怕它们的爪牙会伤了少爷。

“这没什么好看的。”露生实话实说地告诉了他们,“我二娘养过一大缸金鱼,有红的,也有白的,尾巴这么长,两个大鼓泡眼,那才叫好看呢。以后有机会了,我买给你们。”

龙相和丫丫听了这话,一起手扒着缸沿抬头看他。两人的神情都有些茫然,是很稚弱的孩子相,傻乎乎的,眼巴巴的。在露生的眼中,这一刻,他们忽然无比可怜可爱,统一全成了秀龄。

一股酸楚的热气冲上了露生的眼睛,他先把丫丫拉了过来,又把龙相也拉了过来。张开嘴呼出一口气,他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对着他们两个笑了一下,“哎,我给你们当先生吧。我认识好些字,报纸我全能看懂,我还会写信呢!”

露生说到做到,领着龙相和丫丫回了他们所居住的院子里。他自己没有底气开口,便支使龙相去向黄妈要笔要墨。黄妈颠着两只小脚,忙忙碌碌地将笔墨纸砚全搬到了堂屋里,同时又叮嘱龙相:“乖少爷,只许你在这纸上画,可不能把墨往墙上抹啊!”

十岁的龙相和一切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一样,对于长辈的唠叨不屑一顾。黄妈见他带听不听的不理睬自己,便又吩咐丫丫:“你看着少爷,别让他胡闹,听见没有?”

丫丫站在方桌前,只要不挨打挨骂,她就总是笑呵呵地豁着牙,“不是画画,是写字。大哥哥念过书,要教少爷写字呢。”

黄妈惊讶地看了露生一眼,脸上倒是有了笑模样,“哟,那是好事儿呀。”

往龙相身边走了一步,黄妈显然是想再嘱咐少爷几句。然而少爷是个龙脑袋驴脾气的种,她还没开口,他先不耐烦了,“你走,不听你说话!”

黄妈听了这话,毫无意见,立刻乖乖撤退,临走前还把茶水点心都预备齐了。而露生拉过椅子摆好了,让龙相和丫丫围着方桌坐下。

独自守着一个桌角,露生站在二人面前,低头问道:“龙相,你都会写什么字?会的我就不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