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露生心中便生出了一阵嫌恶,觉得龙相品质不好,是无可救药的人。
天光微明的时候,露生站起身,又上了路。
这一夜的野营冻透了他,他是扶着膝盖一点一点直起身的。周身关节仿佛是一起冻住了,他每做一次微小的动作,关节都要又酸又疼地刺激他一下,让他打着寒战龇牙咧嘴。于是他心里又纳罕,不明白自己都要冻死了,怎么蚊子还能活着。
稀薄的一点晨光让他找到了方向,他昂起头举目远眺,能够依稀看到一座高塔的淡影。那塔是坐落在县城里的,而他来时曾经骑马走过城外的道路。像七老八十了似的,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挪了许久才活动开了一身的筋骨。脑袋上见了一点热汗,他在温暖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脸上、脖子上的痒痛。抬起双手满头满脸地乱搓了一气,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理智和太阳一起升起来了,他想:自己犯不上为了那么个东西憋气窝火。那个东西现在大概正在威风得意。他威风得意,自己受冻喂蚊子,未免太蠢了一点。
他越想越对,越走越快,结果在踏出荒草原之时,迎面遇上了一位老相识。此老相识膘肥体壮脸长,不是旁人,正是驮了他一路的战马。他这一趟走得悲愤交加,这马似乎是遭了盗贼,此刻周身光溜溜的,也失去了整套的鞍辔。他本以为这马昨天在逃窜之时中了流弹,已经是没命了的,可如今围着它走了一圈,他发现此马安然无恙。而且因为尽情地啃了许久干草,肚子里有了食,看着比昨天还精神了一点。
他认识马,马也认识他,两个活物相对无言,并肩一起踏上了归路。露生始终是觉得周身做痒,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搓脸挠脖子。
如此慢慢走到了天光大亮,露生正是痒得抓心挠肝,忽然听见远方响起了马蹄声,暴雨似的轰隆隆而来。回头向后一看,他看到了一大队骑兵。
骑兵是不稀奇的,可为首的那人竟然是龙相。
龙相是个烟熏火燎的模样,遥遥地看见露生,他回手一鞭狠抽在马屁股上,随即举鞭对着露生一指,开始哈哈大笑。转眼之间,他策马飞驰到了露生近前。单手一勒缰绳,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依旧是笑,“你、你怎么变成、变成……”他笑得前仰后合,人在马背上险伶伶地乱晃,“变成关公了?!”
露生没理他,垂下眼帘继续向前走。
龙相一抖缰绳,让自己的马跟上了他,同时俯下身,用马鞭子一下一下地捅他肩膀,“哎,你个王八蛋,怎么真跑了?我后半夜打完仗,回来之后满阵地找了一圈,没找到你,还以为你让狼叼去了,哈哈!”
露生甩不开他,如果向前快跑,必然也跑不过他的马;当着众士兵和他吵架,也是既无意义又失风度。勉强压下了一口怒气,他低声说道:“我胆小。”
龙相抬手一拍胸膛,嗓门大得像打雷,豪气干云地嚷:“有我在,你怕什么!”
露生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声,“嗯,你真厉害。”
龙相又俯身趴在了马背上,仿佛是要把嘴一直伸到露生耳边,“告诉你个好消息。赵大傻子,上西天啦!”
说完这话,他眼巴巴地看着露生,等着露生回答。然而露生只面无表情地向前一点头,“哦。”
龙相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又道:“后半夜,一发炮弹把他炸飞了。”他举起攥着马鞭子的右手,竖起食指慢慢划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抛物线,黑眼珠追着指尖转,同时吹起了长而尖锐的口哨,模仿炮弹飞行时的刺耳声音,“咻——轰!”
口水喷到了露生滚烫的红脸上,他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炸了!我的炮,我的弹,正落在了赵大傻子的指挥部上,连人带房子,全炸没了!”
露生又一点头,“哦。”
龙相收敛了笑容,开始狐疑地审视露生,“你怎么了?我打了胜仗,你怎么不为我高兴?”
露生答道:“我胆小,吓着了。”
龙相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又伸舌头舔了舔牙齿。像要吃了他似的,龙相咽了一口唾沫,“你——你生气了?”
露生口中不言,脚步不停,只从鼻子里向外呼出两道粗气。
龙相把马鞭子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去拉扯露生的衣袖,“为什么?我惹着你了?”
露生甩开了他的手。
龙相拧起两道眉毛,想了又想,最后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不跟你回家,你就生气了?”
他在思考,露生也在思考。露生发现龙相这话,乍一听是没有错的。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带他回家,而最后他也的确是没回家,自己也的确是生气了。但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会因为龙相不听话而生气,不听话是龙相的常态,听话就不是龙相了。
但是他懒得多解释,怕自己解释到最后,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了,结果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狼心狗肺的话,再把自己冻透一回。
龙相又拉扯了他一下,“露生,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就知道回家回家!我不回家自然是有我的道理。我要是跟你回家了,后来能转败为胜吗?第一仗就失败,我往后还怎么出头?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怕我死。可你也不想想,我吉人自有天相,我能死吗?”
露生听了这话,就感觉自己方才缄口不言是明智的。自己为他泼了满腔热血,他给自己的评语是“像个娘们儿”。
听他那个意思,大概还不是丫丫那种招人喜欢的娘们儿,而是黄妈之流,讨人嫌的老娘们儿。
龙相见露生总是淡淡的、不搭理自己,便又没轻没重地推搡了他一把,“本来我打算到前头县城里歇一歇,顺便处理一下腿伤,既然你急着让我回家,那我不歇了,我直接往回赶。这回好了吧?”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连怒意都消失了,仿佛对待龙相,自己连愤怒都属于对牛弹琴。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他停下脚步转向龙相,开口说道:“给我一匹马,我走累了。”
龙相立刻命令士兵让出一匹马来,又歪着脑袋盯着露生,哧哧地笑道:“你这脸也太红了,你半夜见鬼了?”
露生飞身上马,低声答道:“嗯,见鬼了。”
这一条路,露生来时走得已经算是顶快,但也走了一整夜加上大半天;如今龙相一行人凌晨返回,因为这一回不必畏首畏尾,催马跑得痛快,而且半路还有专门的队伍等候,让他们换了一次马,所以时间大大缩短,居然在天黑之前便到了家。
到家的时候,露生已经变了模样。
这一路在马背上,他和平常的骑兵一样,也对付着吃喝了几口,所以并不是饿得脱了形貌。满脸浮肿着鼓起大红包,他纯粹是被蚊子咬变了形。这蚊子包发作得缓慢,在路上暗暗地壮大,壮大到了最后,丫丫跑出来迎接他们时,第一眼竟没有认出露生。幸而露生率先下了马,丫丫从他那宽肩长腿的身形上才辨出了他。
辨出之后,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大哥哥这脸……”
龙相跳下马,摇晃着站稳当了,“他让人亲了,亲成这样儿了!”
丫丫一愣,对着龙相睁大了眼睛,而龙相不等她发问,自己忍不住笑道:“蚊子亲的。他多风流哇,往草里一钻,立刻就让母蚊子看上了!”
既然是蚊子咬的,那丫丫就不在乎了。而露生站在原地,眼前世界不知怎的,总像是要旋转颠倒。他想自己真是累坏了,当务之急是洗个澡睡一觉,其他的话,明天再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扭头又看了龙相一眼,他心里不动感情,纯粹是出于习惯和责任开了口,“你先让医生过来处理你的腿伤,处理好了再休息。”然后又对丫丫说道:“你跑趟厨房,让人挑几桶热水过来,我洗个澡。”
丫丫答应一声,立刻转身跑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男仆用扁担挑来了大桶的热水,军医也拎着医药箱赶过来了。
这院子里的浴室,就建在正房后头,平日被人称为洗澡屋子。屋子开了两扇门,一扇是对外的,一扇连着龙相的卧室,便于他洗完澡直接光着屁股钻热被窝。露生从对外的那扇门走了进去,关门脱衣坐进了浴缸里。在坐下去的一瞬间,他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就感觉自己头重脚轻,险些轻飘飘地从浴缸里翻出去。
一门之外,是龙相和军医在说话,旁边还有丫丫听候差遣。露生一边强打精神擦洗着身体,一边听龙相兴高采烈地说话——一张嘴同时说了两家话,不是告诉军医自己“一点儿也没觉出疼来”,就是告诉丫丫自己刚打了一场多么伟大的胜仗。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谈笑风生,惊呼的人是丫丫。随即军医开了口,问龙相:“您真不用麻药?”
龙相似乎是不耐烦了,“一点儿皮肉伤,还打什么麻药针?你把那血和脓给我弄干净了就成。”
接下来,房内静了片刻。
露生现在很需要安静,手扶墙壁站起来,他闭上眼睛,耳朵里轰轰地响。墙壁和地面全贴了锃亮的白瓷片子,光溜溜的让他那手掌直打滑。调匀呼吸定了定神,他弯腰从水中捞起毛巾拧了拧,开始擦自己的短头发。
刚擦了几下,卧室里忽然爆发了一声大吼!
露生受了这一声的震动,险些一屁股坐回水里。捧着毛巾迈出浴缸,他听出这是龙相的声音。而一声过后,一声又起。这第二声比第一声更响,已经接近惨叫了。
他来不及穿衣裤,慌忙从墙边柜子里翻出了龙相的浴袍披了上。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他推门直接进了卧室。卧室里果然是只有龙相、丫丫和军医三个人。龙相坐在一把椅子上,伤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军医单膝跪地,正在为他处理伤口。而他像是刚知道了疼,军医碰他一下,他便哀号一声。倒是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就单是虎狼一样地号。
走到军医身边再一看他腿上的伤口,露生忍不住一咧嘴——那是一道皮肉伤,很浅,然而伤口乱七八糟地翻着,里面黑红相杂,一塌糊涂。而龙相的整条小腿硬邦邦的,已经肿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这时龙相抬手指向了露生,在哀号的间隙中叫道:“他的耳朵!治完了我的腿,再给他瞧瞧耳朵,他也受伤了!”
露生立刻向他弯下腰,“我没事,都结痂了。”然后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直接转向丫丫,“让子弹蹭了一下,正好蹭到了耳朵边。”
丫丫从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是有话要说,可又硬咽了回去。
露生和丫丫也不知道该不该承认龙相勇敢——他的确是硬扛着没有使用任何麻醉品,是硬汉所为;可是在治疗之时他叫得惊天动地,震得四方皆惊,这又实在不是硬汉好意思干的事情。
及至军医治疗完毕告辞离去了,露生让丫丫也回去歇着,自己则是拧了一把毛巾,给龙相擦头擦脸擦身。
左小腿绑了一圈薄薄的纱布,是不能被碰触的。露生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净了左腿,然后转身坐到床边,把毛巾向他一递,“还剩一条右腿,你自己擦吧。”
龙相枕着双臂望天,因为方才狂呼乱叫了一场,所以此刻也有点气力不足,“你给我擦。”
露生闭了眼睛垂了头,先是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声音很轻地答道:“我擦不动了。”
很困惑似的,他又嘀咕了一句:“我是不是病了?”
露生身体好,从来不生病,素来不知道头疼脑热是什么滋味。所以此刻他尽管头晕目眩,还一阵一阵地恶寒作呕,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把毛巾往龙相身上一放,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困了,我得睡一觉。”
他想起立回房,然而两只脚自动地缩上去,他昏昏沉沉地就近蜷缩着一躺。脑袋一挨柔软的被褥,他只觉忽悠一下子,整个人就跌进黑暗里去了。
第十章:真龙
露生睡了很久。
中途他也醒了几次,然而恍恍惚惚的,醒了也像是在梦中。他仿佛睁开眼睛看见了天亮,仿佛是就着谁的手喝了几次水。他的头脸不痒了,耳朵也不疼了,腾云驾雾,飘飘忽忽,他只是似梦似醒。从来没有这样久而沉地酣睡过,周身的关节全舒展了,紧绷的肌肉也全松弛了。他一动都不动,连真切的梦都不做一个。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魂一点一点归了位。身体虽然还像是死的,可神经敏感,有了知觉。
那知觉是疼——他死一样地睡了这么久,苏醒的过程便类似于重生。可惜迎接他重生归来的,却是脸上一阵刺痛。他想叫想躲,可是精神醒了,肉体还没醒,于是他连龇牙咧嘴都不能够,只能像是陷进了梦魇一般,煎熬着忍受。
忍受了良久,刺痛骤然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嘴——那唇与舌都湿滑冰凉,蛇一样贴上了他的痛处。恶狠狠地吮一口,呸地再吐一口。他心里明白过来了,这是龙相干的事情。这个缺德种,自己病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关怀,反倒拿自己玩起来了。
然后,有声音响了起来,“呀,出血了!”
他听出这是丫丫的声音,而龙相立刻回应了她,“你懂个屁!他这个包肯定是毒蚊子咬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肿得这么大?”
眼前微微黑了一下,他嗅到了丫丫的气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气味,他闭了眼睛也能分辨出龙相和丫丫。他不睁眼睛,可是能够想象出丫丫此刻的模样。丫丫站在床前,此刻大概是在满脸为难地绞着双手。
果然,丫丫怯生生地开了口,“那你也别弄了。毒蚊子咬了也没事的,过几天那红包就消下去了。”
脸上的刺痛又爆发了,和刺痛一起来的,是龙相咬牙切齿的回答,“不行,看着碍眼,非把它弄下去不可!”
露生竭尽全力地哼了一声。这一声很微弱,然而震动了他的身心。哼过之后他睁开眼睛,气冲冲地,又哼了一声。抬起手很虚弱地向上一抡,他轻飘飘地打在龙相的脸上。龙相挨了一下打,然而没有躲,只抬头告诉丫丫:“他醒了。”
丫丫听闻此言,立刻俯身去看露生的脸。及至和露生对视了之后,她眼睛一亮,又露齿一笑,然后什么也没说,直起身就跑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露生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已经刷了牙擦了脸。和昨夜到家时相比,他满脸的蚊子包都已经萎缩成了红点子,唯有左面颊——靠近眼角的地方——还鼓着个滚烫梆硬的大包。这大包经了龙相的挤与吮,从顶端的破损处大滴大滴地淌血珠子,乍一看上去,像是他流了血泪。
丫丫不但伺候了他的洗漱,还用托盘端来了两碗很稀的莲子羹,让他趁热喝下去——必须得端两碗,否则龙相就要挑理了。及至这二位喝完了,她把托盘空碗送回厨房,然后端着个针线笸箩回了来。安安稳稳地往床旁的椅子上一坐,她一言不发,只从笸箩里拿出了一套未完成的毛线活,开始低了头沉默地编织。
她不想走,可是当着龙相的面,她也不想和露生多说话。她认为自己默然无语是最安全的,手里有点活计可做,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引人注目,就更安全了。
她沉默,露生虽然略略恢复了些许精气神,但是也懒得出声。拿眼睛看了看丫丫,又看了看龙相,他忽然生出奇妙的感觉:好些年过去了,他们三个居然还在一起。还在这屋子里,甚至连姿势都没大变化。丫丫还是乖乖地坐着,龙相还是不老实地爬来爬去。前头那些年,竟然像是空白的,毫无痕迹地就过去了。
随即,他又对自己摇了头。不能说是毫无痕迹,没有那么轻松如意。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是客,不敢乱说乱动乱要,也不敢由着性子睡一个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