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未等露生引见,龙相自己下楼和常胜见了面。等露生起床之时,常胜已经伺候龙相吃上早饭了。他有股子游手好闲的伶俐劲儿,真卖力气的话,他没多少力气,但是相当地有眼色,像条十分体面的大狗,一举一动都透着忠心护主。龙相不大理他,偶尔对他发号施令,也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仿佛他只是个物,不是个人。吃完了饭,他心平气和地和常胜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全是北方的事情。露生很紧张,一直窥视着龙相的表情,然而龙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但没有表情,而且没有血色。
露生知道他是伤在了心里。这家伙天生的利欲熏心,人生至高目标就是称王称霸,现在王和霸都没了他的事,他年纪轻轻的,坐在阴屋子里养病兼养老,怎么可能满不在乎?
露生又想他其实真不傻,他心里也装着好些事情,他只是不说。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丫丫的照片,他还想着她呢!露生想他这个人真是自成一统到了极致,爱丫丫,娶丫丫,全像是他一个人的事,和丫丫没有半点关系。丫丫死了,他想丫丫,至于丫丫若是死后有灵,愿不愿意被他惦念,他不管。
露生把龙相交给了常胜,大门一关,他由着这两个人满院子晃。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出去。陈有庆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他现在又成了个什么师长——他即便只是个瘪三,都已经够露生头疼。因为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露生想向常胜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陈有庆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师长。毕竟凭着他对陈家人的了解,他认为即便把陈家全体拧成一个人,也还是没有当师长的本领。但常胜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说那姓陈的仿佛是运气好,在关外某地救了个人,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救,救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位落了难的将军。而那将军死里逃生,东山再起,陈有庆就也跟着起来了。说来说去,都是运气。
露生一听“运气”二字,就心悦诚服地不言语了。运气这两个字是不要道理的。龙相那种货色,在鸿运当头的时候不是也一样一路凯歌吗?
把龙相托付给了常胜,露生得了轻松。站在楼上窗前向下看,他看见龙相站在草坪上,正在自得其乐地踢一只足球;常胜站在一旁,东张西望,时而蹲下去歇一会儿。
露生对于这副景象十分满意,便转身走回床边,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去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常胜开了口,“少爷,歇歇吧。”
龙相一摇头。
常胜又道:“少爷一直没和徐参谋长联系过吧?”
龙相踩着足球停了动作,抬头去看常胜,“我联系他干什么?怕他知道我没死,跑过来给我补一枪?”
常胜笑了,“不是,不是。徐参谋长当时反您,大概也是一时气昏了头。自从您失踪了,他常回老家,咱们留在老家的那一大家子人,现在就归他养活了。我临出来的时候,他还托我帮他找您,说是心里后悔。”
龙相低下头,用干干净净的缎子鞋面去拨泥水淋漓的足球,“找我干什么?”
常胜道:“他不是还有兵吗?有兵就得有帅吧?可他当不了帅,他还是得依仗着您。您想您自打接了老爷子的班,是不是统共就只打过这么一场大败仗?败一次不算败,您的招牌没倒,他们还都认您这杆大旗。”
龙相听到这里,抬头对着常胜一笑,笑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笑眼,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一直看进常胜的眼睛里去。
常胜看了他这个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龙家人有点传代的毛病,他知道。
这时,龙相低声问道:“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常胜一愣,“啊?”
龙相把足球轻轻踢到了常胜面前,“我就是干,也不和他干。”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也没想再干。”
常胜反应过来,于是弯腰捧起了那只足球,“不干就不干,可要是干,您可得再带上我一个。说老实话,那几年把我过野了,军装一穿手枪一挎——”他对着龙相笑,“那是真威风啊!”
龙相抬眼去看天,也承认那时候的日子够威风。天上薄薄的一层云幻化出了各种形状,一会儿像汽车一会儿像大炮。万炮齐发,天摇地动,宇宙都是火红炙热的,真威风,真刺激。
龙相踢够了足球,便回房洗澡睡觉了;常胜没了事干,于是告假出门,满大街地乱逛去。
家里骤然清静了,露生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几乎感觉有些惬意。而在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一直按照这个模样重复着,并且梅雨季节眼看着就过去了,天气重新放了晴,露生的耳朵清静,眼睛所见的也全是明媚的好风景,于是那惬意的程度又增长了许多。这天下午,他兴致很高地给龙相剪头发,龙相问他:“常胜又跑出去了?”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在椅子上扭了几扭,显出了几分烦躁,“我也想出去走走,都多少天没出门了?你怕陈有庆,你在家待着,我不怕他,我要出去!”
露生呵斥了他一声,“别动,仔细剪了耳朵!”
“让你买辆汽车,你怎么总不去办?家里没钱还是你舍不得花?”
“还动?!”
“你把你常看的那本杂志拿过来,里面有好几页汽车广告,我看看。”
露生忽然转到他的前方,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番,直到认为他那脑袋已经被自己剪得很圆了,头发洗蓬松之后也绝对看不见那两个小疙瘩了,他才满意地放下手,“先去洗洗你的脑袋,洗干净了再看。汽车会买的,这几天就去买。你看人家唐小姐,昨天天气刚晴,就带着一大帮人开汽车到郊外picnic(野餐)去了;等有了汽车,让常胜开着,咱俩也去郊外玩一玩。带上水果、面包、汽水——汽水还是果汁?得用冰盒子装着,要不然热汽水没法喝。还要什么?牛脯和香肠也得来一点儿,哦,想起来了,朱古力糖。到时候汽车开起来,风扑啦啦地吹进来,一定舒服爽快。听唐小姐说郊游的人很多,出了城也一定很热闹。”
露生好整以暇地说完了这一番话,结果如他所料,龙相果然激动地打了他一拳,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大声嚷道:“我现在就想去!”
露生逗了龙相一场,然后把几本杂志扔给他,让他自己翻去。买汽车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凭他们目前的财力,开家汽车公司都是轻松事情。可龙相还是因此骚动起来了,常胜回来后,也被他抓去研究汽车。常胜说道:“要不然,您亲眼去买汽车的地方瞧瞧吧!您看,这家贸易公司就在一条街外,很近的,走几步就到了。买汽车这事儿我知道,您只要选定了,后面的事情,让卖汽车的去跑腿儿就是了。买主只要拿钱就行,别的都不用管。”
龙相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没听见露生的动静;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看了满眼蓝盈盈的好天。于是自顾自地起身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转身对着常胜一招手,“走哇!”
半个小时之后,露生发现龙相没了,跑出去一问看门的小门房,才知道他是和常胜溜了出去。双手叉腰站在草地上,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晚上应该饿那小子一顿,作为惩罚。饿一顿还不够,应该再打他一顿。但是如果真那么干了,必定不好善后,所以还是算了,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露生等到了晚上,然而龙相没回来。
他不禁有一点着急,忽然想起龙相临走前一直在研究那几张汽车广告,便在广告上找到了电话号码,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电话过去询问。问到最后,他得了线索——一家公司的女职员告诉他,下午的确是有那样的两位先生光临,来挑选汽车。但是此时他们早离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
露生放下电话,心想自己这回有得找了,那家公司正坐落在繁华地带,周围可吃的可玩的场所太多了。至于陈有庆那方面,他暂时倒不是很怕,原因同上——那一带人来人往太热闹了,且是租界地方,陈有庆纵是买通了地面上的大小流氓,也没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
于是露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西装上衣找出来穿上,迈步走了出去。
露生腿长,心又急切,所以一路脚下生风,不出片刻便到达了那家贸易公司的楼下。站在街边两头望望,他颇觉茫然,最终决定随便定个方向,先找找看。路边的霓虹灯开始络绎地亮了,灯一亮,便显出了天色的暗淡与苍茫。露生找人也是有优势的,他那个模样颇体面,言谈举止都颇有绅士之风,问人家一句话,人家看他斯文诚恳,也愿意回答。
一鼓作气地走遍了整条长街,露生一无所获。不但累,而且饿。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他停下脚步琢磨,“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家去了?”
思及此,他转身要往咖啡馆里走,想要借用电话打回家里去问问。可就在他抬手要推门的一瞬间,忽然横着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地一拍他,“哎!”
露生扭过头,看见了个陌生青年。
陌生青年面无表情,盯着他低声说道:“白露生,我们师座要见你。”
露生反问道:“你们师座?陈有庆?”
陌生青年答道:“对。”
露生望着青年,一颗心开始在胸腔中激烈地跳,“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青年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布,递向了露生。
露生接过那块布,认出了它的来历。
这块布来自于龙相的上衣,边缘不规整,是撕下来的。龙相的衣服并不多,翻来覆去只穿那么几件,每一件他都认识。把这块布送到鼻端嗅了嗅,他不知道自己闻没闻到龙相的气味,只感觉这块布柔软至极——他总给龙相穿旧衣,为的就是旧衣柔软,穿着舒服。
“就凭这个?”他问青年,并且冷笑了一下。
青年平静地答道:“就凭这个。”
“我要是不和你走呢?”
“你可以不和我走。”
露生瞪着青年,这一回,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完了!龙相在对方手上,他怎么可能不跟着对方走?可他走了又能怎么样?他单枪匹马,能救得了谁?不,根本连单枪都没有,他这是赤手空拳地去陪葬!看来龙家的饭真不是白吃的,他终于要为这小子把命搭上了。丫丫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露生什么都懂,他跟着那青年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汽车发动之时,他望着车窗外的灯光,这一刻他心里不是愤怒,而是悲怆。
第三十章:余情
露生上了汽车不久,便被那名青年用黑布条子蒙了眼睛。这一趟会不会有去无回?不知道,露生只知道自己还没活够。
曾经也有活够了的时候,但那是曾经。现在他像兄长又像父亲一样带着龙相生活,心里重新有了希望。他对龙相说要开着新汽车出城去郊游,那不是哄人的玩笑话,他是说真的。
汽车越开越快,忽然一个急刹车。露生顺着惯性向前一扑,随即就感觉身边车门一开,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硬拽了出去。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去扯眼睛上的布条,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先他一步出了手。
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那只手已经把他拽进了门。门是大门,墙是高墙,门内吊着一盏小电灯。露生踉跄着跨过门槛,一刹那间,他怕了,他觉得自己这是一步跨进了监狱。监狱外是天高地阔的花花世界,监狱内,有个龙相。
为了龙相,他得进去。因为,“就剩那么一个了”。
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关拢,咣啷一声,原来是沉重的铁门。露生回了一次头,这回看到了门内的卫兵。原来全副武装的人马全藏在院子里,谁进了来,都是插翅难飞。
枪口抵上了他的腰,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于是他又怕了一下,怕那枪走火,提前毙了自己。
他还没有见到龙相,绝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去。见了龙相,他还有话说——他要骂他怨他恨他。本来,此时此刻,他和龙相应该坐在自家餐厅里,吃一顿最平常的晚饭。过了今晚,他们还会有无数顿平凡的晚饭要吃,前提很简单,只要龙相不出门乱跑就行。
可是这样简单,他都做不到。他一定要作死,并且还要带上自己一个。
穿过一片黑黢黢的高矮房屋,露生被人推进了一座老洋房里去。顺着盘旋的铁梯子往下走,他在越来越浓烈的霉气中踏了实地。空气是憋闷的,灯光却明亮,在一间很空旷的地下室里,露生看到了龙相,以及陈有庆。
几大步走到了龙相身边,他心里没别的念头,先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龙相先前呆站在地上,脸上满是傻相,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倒像是清醒了点。
这时,旁边的陈有庆忽然开了口,“好,打得好。”
露生转向了他,满腔的言语在心中翻覆了几个来回,最后他开了口,声音带着颤音,“陈师长,他疯疯癫癫的,你饶了他吧。”
陈有庆站在电灯泡的正中央下,整个人像是浴了佛光,几乎有了几分庄严相。对着露生一点头,他正色开了口,“白少爷,你杀满树才,是为了报父仇,对吧?”
露生沉默。
陈有庆继续说道:“你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一样。你爹死了十几年,你还没忘了报仇,我爹死了还不到三年,和你一样,我也忘不了、不能忘。”
露生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这回再开口,他隐隐地有了哭腔,“有庆,我知道陈叔死得冤,可龙相他是个疯子啊!他不是故意要杀人,他那天晚上是吓坏了,那是误伤。”
话到这里,他留意到龙相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像是被自己方才那一点哭腔吓着了。他的确是在装可怜,装可怜是不体面的,他也知道,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装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做成个叫花子模样,抱着陈有庆的大腿,求他发发慈悲。
“我年初把他从北边带回来时,他连我都不认识了。”他继续讲述龙相的病,“他一直在吃药,吃到现在才好了一些。你看我从来都不让他出门,就是因为这个。”
露生顿了顿,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陈有庆太安静了,简直就是在含笑倾听。这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他的主意早已定了,露生想他让自己这么由着性子说下去,大概和给死囚吃一顿断头饭差不多。
但是他也得说。
“有庆,你饶他一命吧,要什么都成。”
他说前头那些话时,陈有庆一直都是没有情绪地听,然而听到了这句话,他忽然冷笑了。
“白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这是在绑票?不是,真不是。我现在也是有点儿身份的人了,哪能拿自己老爹的性命做买卖?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杀他。我不杀他,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龙相忽然出了声,“是常胜,常胜把我弄过来的。陈有庆,你给了常胜多少钱?”
陈有庆饶有兴味地转向了他,“一万。”
龙相不看陈有庆,只对露生说话:“妈的才一万!我在他那儿就值一万块钱!这小子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