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之白露为霜

作者:尼罗

露生静静地想,越思量,心意越是坚定。龙相大概是睡冷了,哼哼唧唧地翻了身往他怀里拱。放到平时,他一定会欠身拉过棉被给他盖严实了,但是今夜他破了例,翻身起床下了地,他悄悄地推门出去,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到了第二天,露生冷眼旁观,就见龙相光着脚丫子跷着二郎腿,竟然坐在客厅里,公然地和徐参谋长通起电话来了。露生今早没管他,他便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脑袋上左右揪起两撮乱发,像是生了一对猫耳朵。

露生成了一只闷葫芦,独自走在院子里,他想象了一下这房子里没了龙相后的情景,心里瞬时空荡了一下子。但是,又好像不是空荡得不能忍。日子还是能过的,甚至他可以交几个新朋友,没事跑跑交易所,研究研究股票黄金,小赚一点即可,也算是一项轻松体面的事业。这房子是很好的,重新装潢一下,可以相当漂亮。那么就重新装潢一下好了,横竖是有钱有闲。

那个浑账一走,自己也不用伺候人了。自己独撑门户,也成个老爷先生了。从此逍逍遥遥地、轻轻松松地,多好。

露生越想越有道理,一边想一边笑,笑得咬牙切齿,像是要先龙相一步发疯。脾气忽然又爆发起来了,猛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向洋楼大门,他想来个干脆的——孰轻孰重,让龙相说!白露生、皇帝梦,龙相只能选一个!

然而未等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找龙相摊牌,龙相先从楼内跑了出来。几大步蹿到了露生面前,他开口笑道:“露生,你把咱们的行李收拾收拾,不用多带东西,明天咱们就出发。”

露生冷着脸问道:“上哪儿去?”

“回直隶,我跟老徐商量妥了,我现在没势力,但是我有字号。只要我一亮相,必定有几分号召力。我号召,老徐办事,有了好处大家平分,谁也不吃亏。露生,这回我可不让你在外面继续这么闲散下去了,你等着,我也给你弄个一官半职,你主要还是给我管钱,好不好?”

露生看着龙相,阳光下的龙相肤色雪白,眉眼却是黑得浓烈,是个美男子。黑眼珠放着光,白牙齿也放着光,他的乱发依然纠结着,太阳穴处绷着薄薄的皮肤,皮肤下面透出血管的青色脉络来。

这样的龙相,看起来又疯狂又脆弱,让露生真是放心不下。但是没有为他操一辈子心的道理,毕竟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爹。当断则断,不管他了。

“真的要走?”露生很奇异地心平气和了,“打定主意了?”

龙相一点头。

露生笑了一下,“可是,我不想走。我不想要一官半职,也不想回北方。这里的生活很好,我要留下来。一定要走的话,那就只能是你自己跟着老徐走。”

抬手将龙相的乱发拂得更乱,他用指尖轻轻摸索着他头皮上的疤痕,“我活到三十岁,人生像是分成了两半。前一半,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报仇;后一半,我一直在牵挂着你和丫丫。到了如今,仇我已经报了,丫丫也不用我惦念了,只剩了一个你。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又有了新前程,也用不着我了。所以我要留下来,好好地重活一场。”

手指肚轻轻揉着龙相头上的小疙瘩,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我想如果我够重的话,应该就能让你也留下来,留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让我可以照顾你到老;如果我没有这么重的分量,也没关系,你有你的理想,我能体谅,我也不会挡你的道。龙相,你选吧,我,还是军队?”

龙相眨巴着眼睛看他,显然是被他说蒙了。忽然对着露生挥出一拳,他在露生的胸膛上凿出一声闷响,“你妈的——你敢不听我的话?!”

下一秒,他那只打人的拳头被露生一把攥住了。胳膊一疼脚下一飘,正是露生转身一个过肩摔,把他整个人抡到了草地上。惊叫着一翻身爬起来,他张牙舞爪地想要反击,然而两只腕子一紧,又被露生牢牢地抓住了。

然后露生也没有说话,单是定定地注视了他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末了还是露生先松了手。

“这回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别再给我送信了。”他告诉龙相,“上次死的是丫丫,我怕下次死的就会是我。你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人,我们都能为你不要性命,可是我还是想活着。谁不怕死呢?我也怕啊。”

龙相依然瞪着他,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并且十分地不服气。忽然一垂眼皮扭开了脸,他低声咕哝道:“你就是娘们儿的见识,跑几趟战场就把你吓尿了。男子汉大丈夫,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我那么点儿失败又算什么?就你这种见识心胸,活该在家里蹲一辈子!狗屁都不懂,还不像丫丫那么听我的话,你啊你啊,你他妈的别的不会,就会装腔作势地要挟我。上回逼着我给你杀满树才,这回又逼我留在家里陪你蹲着。你这样的当男子汉真是浪费了,你要是个姨太太,男人能让你活活缠死。我不惯着你,越惯你越来脾气!”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没言语,只想人这东西各有命运,既然龙相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就让他跟着心意走吧。有缘总会再相聚,无缘的话——

无缘的话,阴阳相隔,仿佛也没什么。比如他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丫丫,他很想她,可是他该吃吃该喝喝,照旧活着,也没什么。

这一回,他可真是不伺候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露生从家具行里买来一只很高很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地占据了一面墙。他很细致地开始给自己布置书房。虽然不是什么做学问的人,但是他很愿意有间专门的屋子,让他清清静静地喝喝茶看看书。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认认真真地翻看报纸上的家具广告,看见有新电影上映,也很有兴致地瞧一瞧名字。龙相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看指甲。露生察觉出他是在偷着瞟自己呢,但是只做不知。

这一天,他出门定制沙发椅,回来的路上经过洋行,他进去转了转,买回了两顶花格呢子的鸭舌帽。鸭舌帽不稀奇,但这两顶的款式格外好。龙相有头发的时候,不在乎戴不戴帽子;可一旦头发剪坏了,那么帽子对他来讲就很有必要了,除非他故意想要展示那一对龙角。

露生回了家,问龙相:“你什么时候走?”

龙相挑战似的看着他,“明天!”

两人对视了片刻,龙相像是有点心虚,又补了一句:“真是明天!老徐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就差我了。”

露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帽子,“那我这就给你收拾行李去,把这两顶帽子也带上。另外就是家里的钱——钱你怎么处理?是带走?还是继续让我给你留着?”

龙相翻了个白眼,“先不用带,我又不是回去当财神爷的,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我现在还不知道呢。万一老徐他们图财害命怎么办?你没了钱又守了寡,往后可怎么活?”

露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骂了一句。

龙相看他露了笑模样,立刻又说道:“哎,跟我走吧!求你了。”

露生听到这里,慢慢收敛了笑容。将心一横,他对着龙相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露生为龙相收拾出了个很饱满的大皮箱。

他忙着,龙相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隔三岔五地说一句“够了”,嫌他装的东西太多。露生不听,因为这回龙相身边连个丫丫都没有了,还有谁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尽管他这一趟回北方,是奔着东山再起、荣华富贵去的。

等到露生把皮箱收拾好了,龙相忽然又问道:“真不跟我走?”

露生走到床边也坐了下来,手扶着膝盖喘了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神情。

“一个人过日子,好也罢歹也罢,记着都千万别钻牛角尖。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成,上海还有个我呢。千万别为了身外之物闹毛病,记住了没有?”

“记不住!”

露生叹了一声,“记不住就记不住吧。我也累了,今晚再陪你睡一宿,明天这地方就归我独占了。”

龙相转过脸看他,“你真舍得我?”

露生抬脚往床里滚,“舍得。儿女大了还要离开爹娘呢,何况你不过是我的兄弟。你快睡吧,明天上了火车,可就没这么舒服的大床让你躺着了。幸好老徐不是外人,你俩将来若是又闹翻了,他至多是再造你一次反。看在上一辈的面子上,总不会要你的小命。”

“那万一他造反造大发了,非杀我不可呢?”

“你死了,我负责给你烧纸。你一份,丫丫一份,烧到我也死,行了吧?”

龙相抬起腿,冲着他的后背便是一脚,“妈的专说丧气话!”

露生不言语了,也承认自己这话说得不中听,可龙相的悲剧下场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的,他再说出一车的吉祥话,也是无用。其实也有挽救龙相的法子,比如他现在翻身起来将这小子暴打一顿,打断胳膊打断腿,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再躺上几个月。但是,这法子显然只能想想而已。第一,他下不去手;第二,这不是治本的办法。龙相那颗心那么野,今天不让他走,将来他也还是非走不可的。

既然如此,索性早早地由他去。露生回首往事,只觉得累。他想自己真的是只能管到这里了,龙相不是小猫小狗,那是个自有主意的活人啊!

露生一直睡不着。

等到身边的龙相呼吸深长了,他轻轻地转身面对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脑袋,心里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龙相的脑袋圆圆的,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个形状。头型好,若是没有那两只角,那么剃成秃脑袋也不难看。露生总觉得他是被这两只角给害了,没有这两只角,谁会异想天开地硬说他是条龙?

露生总想降了这条龙,降了将近二十年,还是降不住。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摸过了脑袋,他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肩膀、胸膛、手臂。龙相现在被他养得有点儿肉了,露生想这一身肉够他消耗多久?半年?十个月?这回他身边可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连个受气包丫丫都没了。

露生平时一想到丫丫,心里就暗暗地要恨一恨龙相,但是今夜他格外地宽容。轻轻地搂着龙相躺了一会儿,他当龙相还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恍恍惚惚地,他甚至产生幻觉,嗅到了龙相头上的糖味和奶味。

欠起身探过头,他在对方的短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降龙

露生眼看着天亮了。

将亮未亮的时候,天是寒冷的青灰色,但是远方隐隐透出一点红光,是朝霞的前奏。露生侧卧着往窗外看,眼前是龙相侧面的剪影。龙相睡得很沉,轻轻地发出鼾声。露生向下握住他的手,那手是热而软的,手心微微地有汗意。平白无故地手心发烧,据说不是健康的征兆,不过也许只是龙相近来有些上火——他看起来是个狼心狗肺的模样,但露生知道他也有心肠。

应该给他买几副清热去火的药吃一吃,露生想,不过时间已经不够了,等天大亮的时候,他就要走了,回北方奔他无量的前程去了。

露生希望时间凝固,天永远青灰,朝霞永远黯淡。然而玻璃窗外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太阳不怜惜他,自顾自地还是升起来了。

龙相渐渐有了动静,鼻子里不耐烦地出气,人在被窝里脚蹬手刨地翻身,翻过来,又翻过去,脑袋在枕头上很缠绵地蹭。露生看他要睁眼睛了,便悄悄地掀开棉被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尾下了地。

然后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例外的事情来。他穿衣服、洗漱、开门下楼走出去看天、让家里的小门房出去买早餐,又开了各房的窗户透气。耳朵听到楼上有了动静,他便转身又回了卧室,对龙相说:“有热水,给你洗个澡?”

龙相驼着背伸着腿,人还没醒利索,半闭着眼睛看人,也没有反应。

露生也不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走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他回到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拉起龙相的一只手,他低头说道:“早就惦记着给你剪剪指甲,这几天一直没抽出工夫来。我不给你收拾,你自己就也不管,看你这手,都要长成爪子了。”

龙相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不言语,只打了个哈欠。

露生开始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剪完一只手,再剪另一只。把他那两只手都收拾出人味了,露生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胳膊。把胳膊横伸到龙相面前,他微笑着问道:“要不要挠两把,磨磨你的龙爪子?”

龙相微微一抬睫毛,嘴角随之一翘,脸上显出了一抹笑意。懒洋洋地抬起手,他左右开弓,果然不客气地挠了露生两下。挠过的地方先是泛白,随即白中透了红,原来这龙相心狠手毒,挠破了露生八道油皮。收回手抬起头,他笑吟吟地看露生,露生笑着,也看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忽然气息一颤,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搭讪着站起身走向浴室,他想让龙相下床过来洗澡,可是刚发出第一声,他便感觉自己声音不对,走腔变调地带了哭意。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走到浴缸前弯下腰,伸手用力地撩了撩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湿手,抹了一下眼睛。

再出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样。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窗外,他说道:“你先去洗,我一会儿过来给你搓搓后背。”

然后不等龙相回答,他快步走出了门。原来事到临头,他还是要难过,还是要舍不得。但这一回他是铁石心肠了的,接下来,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龙相洗澡、梳头、穿衣服。他是不大讲究穿戴的,给什么穿什么。露生也不肯过分地打扮他,一贯只给他最平常最舒服的衣服。伺候他的时候,露生一直不说什么,因为要把全副精神都用来忍住眼泪。真是不想让这个浑账东西走,因为已经笃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不听,他人大心大,他自认是真龙转世,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在餐厅里,露生陪着龙相喝了一碗粥。喝的时候他偷偷窥视着龙相,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龙相自自在在地连吃带喝,态度相当地坦然,于是露生看到最后,一颗心就很冷。

早饭还没吃完,徐参谋长便来了。

露生一句话也不想和徐参谋长说,然而徐参谋长自来熟,很亲热地登堂入室了。龙相抢着喝光了碗里的米粥,然后舔着嘴唇起身跑出了餐厅,去和徐参谋长说话。露生独自坐在餐厅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又僵硬又沉重,费了天大的力气,才缓缓站了起来。

然后他上了楼,把龙相的那一箱子行李拎了下来。徐参谋长见了,当即高门大嗓地笑道:“嗬!少爷还带行李?那边什么都有!”

龙相答道:“我也说不带,他非得收拾!”

露生笑了一下,没理会龙相,只问徐参谋长:“什么时候的火车?”

徐参谋长摸出怀表看了看,“现在就该走了。”

露生还是不看龙相,只说:“那就走吧。外面路上车多人多,汽车再快也开不起来。”

说完这话,他飞快地回头看了龙相一眼,随即低声又催促了一遍,“走吧。”

龙相嬉皮笑脸地反问:“你急什么?我走了,给你腾地方娶老婆吗?”

露生拎起皮箱往外走,边走又边对徐参谋长说道:“我把它直接送进汽车里去,好在就这么一只箱子,重归重,带着并不麻烦。”

不等徐参谋长回答,他头也不回地先进了院子。今天有个煌煌烈烈的大太阳,明亮到了无情的程度。露生仿佛是被阳光照昏了头,糊里糊涂地,他把皮箱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又糊里糊涂地,他听见自己和徐参谋长说了什么,又对龙相说了什么。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他对着远去的汽车挥手。身体是热的,汗水是冷的。

进了屋子之后,他又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