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香安静地坐在油灯下,看着她的娘亲王氏正仔仔细细地在红色的喜帕上绣着鸳鸯。
“一转眼的,贞娘就长这么大了。我去给她量身形的时候,瞧她那水灵灵的模样,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桌子的另一面,是李晓香正在看书的父亲李明义。
他微微点了点头,倒没有王氏那么多的不舍与感慨,“女儿家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贞娘的母亲过世得早,老孟一个人将她拉扯大着实不易。大家乡里乡亲的,能帮上多少忙就尽量帮,私底下贴补一些也得让贞娘嫁得体面。”
“是啊,本还担心贞娘早年丧母,怕她爹什么都不懂。孩子年岁熬到了,若是不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我们这些外人又不好去说道。这下好了,贞娘要嫁给邻村宋家。我见过宋家的孩子,读书识礼,今年刚考上了秀才。”
“人家贞娘能嫁个好人家,靠的是一手好绣工。”
李明义这句话里若有所指,油灯下的李晓香有些坐不住了。
她撇了撇嘴,起身朝屋外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
“晓香,屋外蚊子多!你上哪里去?”
“屋子里憋闷,上槐树下坐坐!”
待到李晓香出了门,王氏有些怨怼地望向李明义,“好端端地又提起绣工做什么?她摔伤了腿,这几天别闷着呢……”
“我这是给她提个醒。纺布、绣花她样样不行。她都快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整日里还跟个野丫头一般。你啊,就是太宠着她了,由着她胡来!不然她怎么能摔伤了腿?”
王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李晓香靠着老槐树坐下,就着天空中零零碎碎的星光,看着自己被绣花针扎红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
我勒个去,连小手指都没幸免于难!
她也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会穿来这个地方。没空调、没电扇、没电脑、没微博,女人成天憋在屋子里,敢情除了纺布、绣花就没有什么其他高大上的生活内容了。
从前的她,虽然经历了十年寒窗却在高考千军万马的厮杀中得胜,被某个重点大学录取。她是父母眼中的骄傲,所有人都相信她会有个明亮的未来。
她的心中雀跃无比,原因只有两个。
第一,她终于和暗恋三年某位男神不但同校而且同系,心中歪歪了不少校园情侣的画面,正等着实现。
第二,她终于可以摆脱从小学到高中整整十年的老冤家,不对,是孽障!至于这家伙的恶行,李晓香当真不想再回忆一遍,而且若不是这孽障,自己也不至于被跌落的吊灯砸中,稀里糊涂就来到这个世界。
这里生活水平让她适应了许久才勉强忍住一头撞南墙说不定就穿回去的冲动。而真正让她心情跌落谷底的,是她的名字——李晓香。
神啊,还能更接地气吗?
她已经脑补了无数次自己年老之后的辛酸生活——围着一口锅熬着辣椒酱。
村头村尾的喊她“阿香婆”。
按照她这辈子的亲爹李明义的话说,不想变成阿香婆,就得好好学女红。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女红越是精通,前来提亲说媒的就越多,这样才能选一个好人家。
简而言之就是:女红好=嫁得好。
虽然李晓香至今未弄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这个命题压根经不起推敲嘛!
数理化小综合没要了她的命,绣花织布却真的让她神经衰弱了。
于是前两天,当她左手的最后一根手指也被绣花针扎着骨头的时候,她索性不干了。
连着绣了七天花,她觉得自己不但看东西重影儿,连腰间椎盘突出都犯了!如此不利于身心健康的活动,她李晓香才不自虐呢!
于是她跑了出去,带上隔壁老秦家的虎妞到村口抓蛐蛐儿,和村里其他孩子们斗蛐蛐而斗了个底翻天!
李晓香对此很满意,这才是十二岁孩子该干的事儿不是?
但李晓香万万没想到,李明义火了!从屋子里抽出藤条就要揍她。
李晓香傻了,她上辈子父母都是大型化妆品公司的技术高管人员,有知识有文化,从来只说道理不动手。李明义抄着藤条的画面完全在她预想之外。
他不是个教书先生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王氏就要去拦,可惜只拽住了李明义的衣摆。
李晓香知道若真被藤条抽中了,只怕自己连马桶都坐不下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本事,三两下就爬上了家门前的老槐树!
果然狗急了也跳墙呢!呸!呸!呸!什么狗不狗的……这是肾上腺激素分泌的结果!完全符合自然规律!
李明义举着藤条站在树下气得发抖。
他生气的理由不外乎他们李家乃是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孩子都是有高级趣味的!比如年长李晓香三岁的兄长李宿宸,饱读诗书,是清水乡有名的少年才子。
可李晓香呢,放着绣花这样有审美的事情不做,跑去和别人撸着袖口、叉着腰、架着脚斗蛐蛐?成何体统!
其实就是没有体统!
李晓香扒在树上,李明义越是要打她,她就可这劲儿的越爬越高。
别以为它是老槐树就枝繁叶茂树干能比脖子粗,它生长的土壤贫瘠,枝叶凋零,特别是连刮了几天的风,这棵槐树尽显苍凉,不愧是“老”槐树。
所以,它老人家哪里经得起李晓香的折腾!
王氏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女儿再怎么样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李晓香在树上,低着头,看着她爹娘完全不同的两样表情。一个担惊受怕,一个气到脸红脖子粗。
王氏一身灰布罗衫,袖子与裙摆上有几块补丁,但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很是干净。发髻盘在脑后,只别了一支简单的木簪,额前的碎发被蓝色的头巾包着,仰面时李晓香能看清楚这个女人清雅的五官。
王氏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是个秀才,而她父亲的父亲也是个秀才,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王氏的父亲还有祖父参加了大半辈子的科考,最后的结果仍旧十分惨淡,他们究极一生都没有中举,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根本没有谋生的生计,却总是以文人自居,少不了几分酸腐味道,王氏从祖父到父辈的寒苦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