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她会去理查德森家,和比自己大的几个孩子瘫坐在娱乐室的转角沙发上,看《杰瑞·斯普林格秀》,这仿佛是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在过去的几年里形成的某种仪式——偶尔心照不宣地同时做某件事,比如每天下午,假如崔普没有训练,莱克西不用开会,他们会聚在娱乐室,打开第三频道。穆迪认为,观看这个节目可以找到许多心理学研究的绝佳案例——看看人类的行为究竟可以有多么奇怪。对莱克西而言,这个节目有助于她研究人类学,那些脱衣舞女的母亲、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妻子、贩毒的儿童……是她模仿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观察世界的窗口。对崔普来说,《杰瑞·斯普林格秀》则只是纯粹的喜剧:乱哄哄的闹剧和情景,充斥着混战和扭打,他最喜欢的时刻是嘉宾们的假发被拽掉的时候。伊奇认为整个节目愚蠢得难以言喻,所以她宁可待在楼上独自练习小提琴。“练琴是伊奇唯一认真对待的事情。”莱克西对珀尔解释道。“不,”崔普反驳,“伊奇不管做什么都太认真,她的问题就在这里。”
“讽刺的是,”有天下午,莱克西说,“不出十年,我们就会在《斯普林格秀》上看到伊奇。”
“七年,”崔普说,“最多八年。‘杰瑞,把我从牢里救出去!’”
“或者是‘我的家人想要告发我’那种。”莱克西说。
穆迪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在莱克西和崔普眼中,伊奇仿佛是一只随时都会发疯的狗,但穆迪和伊奇的关系很好。“伊奇只是有点儿冲动而已。”他告诉珀尔。
“有点儿冲动?”莱克西笑道,“你还根本不了解她,珀尔,你会明白的。”然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伊奇的往事,甚至把杰瑞·斯普林格都忘到了脑后。
十岁时,伊奇偷偷摸摸地潜入动物保护协会,企图放走所有的流浪猫,结果被人逮住。“它们和牢房里的死刑犯差不多。”她说。十一岁时,她母亲——她觉得伊奇有点儿笨手笨脚——给她在舞蹈班报了名,想改善女儿的身体协调性。她父亲也认为,她应该先试着上一个学期的舞蹈课,然后再决定是否退出。结果每次上课时,伊奇都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有一次班里组织舞蹈表演,为了表示抗议,她对着镜子,拿记号笔在额头上涂了一行字“我不是你们的傀儡”,表演开始后,同学们都在台上跳舞,她却站在中间纹丝不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觉得妈妈都要尴尬死了,”莱克西说,“然后,就在去年,你猜怎么着?妈妈觉得她老是穿黑的,就给她买了许多颜色很可爱的衣服,结果伊奇把它们一股脑儿塞进食品袋,坐公交车跑到市中心,把衣服给了街上的流浪汉。妈妈禁足了她一个月。”
“她没疯,”穆迪抗议,“她只是不喜欢动脑子而已。”
莱克西冷冷地哼了一声。崔普按动遥控器,取消了电视静音,嘈杂的《杰瑞·斯普林格秀》又回来了。
转角沙发能坐八个人,然而,虽然沙发上只坐了三个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但要抢到视野最佳的有利位置,仍然需要一定的技巧,更何况现在多了个珀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有机会,她总会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崔普旁边的位置。以前,每当遇见令自己心动的男孩,她老是不好意思上前和人家搭话,可是现在,既然她们决定在西克尔高地安顿下来,她又在这座美好的房子里见到了崔普,而且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简直再自然不过,完全不用不好意思。她告诉自己,她可以时不时地坐在他旁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猜想和怀疑——崔普本人尤其浑然不觉。与此同时,穆迪也觉得他有权利坐在珀尔身边:是他把她领进了家,在理查德森家的人里面,他是最早认识她的人,因此拥有最大的特权。结果就是,珀尔刚在崔普身边坐下,穆迪也会坐在她旁边,两人像三明治一样把她挤在中间,莱克西则在角落里摊开四肢坐着,用揶揄的眼神打量他们三个。总之,他们四个人虽然眼睛看着电视,但同时也敏锐地关注着房间里的其他动静。
珀尔很快发现,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讨论杰瑞·斯普林格的节目时最为激动。“感谢上帝让我们住在西克尔,”有一次,看了一期题为《不要带白人女孩回家吃饭》的《斯普林格秀》之后,莱克西感慨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很幸运,这里没有种族歧视。”
“这里人人都有种族歧视,”穆迪说,“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假装没有。”
“拿我和布莱恩来说吧,”莱克西说,“我们从初三就在一块了,没人在意我是白人,他是黑人。”
“你不觉得他父母宁愿他和黑人约会吗?”穆迪问。
“老实说,我觉得他们根本不在乎。”莱克西又打开一罐健怡可乐,“肤色不能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嘘,”崔普说,“节目又开始了。”
这段时间的脱口秀主题是“我有了你丈夫的孩子!”——莱克西突然扭头问珀尔:“你就没想过找找你的父亲?”珀尔朝她翻了个控制在友善范围之内的白眼,但莱克西穷追不舍:“我是说,打听一下他在什么地方,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珀尔转脸看向电视屏幕,有一个健壮的保安正和一个橘红色头发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女人的体形像一只靠背摊开的大号按摩椅。“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她说,“而且,瞧瞧节目上的这些人,我父亲可能和他们差不多,你觉得我还有兴趣去找他吗?”她不习惯用讽刺的语气说话,而且语气中的悲哀明显多过讽刺。
“他可能是任何人,”莱克西沉思道,“比如你妈妈的老情人,也许在她怀孕时劈腿了,也有可能在你出生前出了事故死掉了。”她拿一根手指敲打着嘴唇,推测着各种可能性,“要么是甩了她,去找别的女人了,要么就是——”她坐直身体,激动得颤抖着说,“他强奸了她,她怀孕了,决定生下孩子。”
“莱克西,”崔普突然说,他从对面的沙发上滑过来,伸出一条胳膊搂住珀尔的肩膀,“他妈的快闭嘴。”在场的人都有点儿吃惊,因为要让崔普注意到一段内容与体育无关的谈话可不容易,遑论让他顾及别人的感受了。
莱克西翻翻白眼。“我只是在开玩笑,”她说,“珀尔明白的,对吧,珀尔?”
“当然,”珀尔说,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那还用说。”她突然觉得两个胳肢窝里汗津津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因为崔普搂着她,还是听到莱克西的评论的缘故才会这样,或许两者的原因都有。二楼的伊奇正在他们头顶上用小提琴拉《西班牙交响曲》,电视屏幕上,两个女人从各自的座位上跳起来,蹿向对方,开始抓挠彼此的头发。
莱克西的评论让她的心中隐隐作痛,多年以来,珀尔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可听到别的人大声把它们说出来,她觉得更焦虑了。关于父亲,她设想过各种可能性,小的时候,她经常问母亲父亲在哪儿,她母亲想也没想就搪塞她说:“噢,你是我从慈善捐款箱里找到的。”或者这样回答她:“我从垃圾堆里捡的你,你不记得了吗?”长到十来岁,她终于不再问了,可这天下午,这个问题却始终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回家后,她看到母亲待在起居室,正在给一幅破自行车的照片上色。
“妈妈,”她说,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把莱克西的那些直率的推测重复一遍,她只好非常含糊隐晦地问,“我没有被嫌弃吧?”
“被谁嫌弃?”米娅小心翼翼地拿起画笔,在自行车光裸的辐条上画了一只普鲁士蓝色的车胎。
“我的意思是,我小的时候,你有没有嫌弃我?我是不是你不小心生出来的?”
米娅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珀尔简直不确定母亲是否听见了自己的问题,但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米娅转过身来,握着画笔,珀尔惊奇地发现,母亲的眼睛湿了。她是不是哭了?她那一向镇定自若、从容冷静、不屈不挠的母亲,竟然会哭?珀尔从未见过她哭,无论是“兔子”在路边抛锚的时候,一个开蓝色皮卡的男人停下来假装帮忙,偷偷拿走了米娅的钱包,还是搬床架(从街上捡来的)的时候,沉重的床架砸在了她小脚趾上,指甲变成了深茄紫色,最后脱落下来,她都没有哭。然而现在,母亲的眼眶里却出现了奇怪的闪光,仿佛泛起涟漪的水面在虹膜上留下的倒影。
“你有没有被嫌弃过?”米娅说,“噢,绝对没有,我很愿意把你生下来。非常、非常愿意。”
她把画笔搁在托盘里,快步走出房间,没有再多看女儿一眼,徒留愣在原处的珀尔呆呆地注视着画了一半的自行车。珀尔回想着自己的问题和母亲的回答,眼看着画笔中饱蘸的颜料慢慢变干,给刷毛裹上一层坚硬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