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到理查德森家干活的事情很快就安排妥当了:每月工资三百美元,职责是每周打扫三次房屋和准备每天的晚餐。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交易——只需每天工作几个小时,每月就能赚到相当于房租的收入——然而珀尔却不太高兴。“她为什么会来问你?”她向母亲抱怨道,米娅强忍着不发火,她提醒自己,女儿毕竟才十五岁。“因为她想对我们表示友好。”她回答,感谢上帝,珀尔没有继续发难,但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满意母亲对“她的空间”——理查德森家——的“入侵”行为。她母亲会待在几码开外的厨房里聆听一切、观察一切:她和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躺在沙发上度过的每个下午、她参与的每个玩笑,甚至包括观看《斯普林格秀》的日常仪式——所有好事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就在几天前,她才得以鼓足勇气,在崔普取笑她的裤子时拍开他的手——“为什么你的裤子上会有这么多口袋?”他问,“你在里面藏了什么?”说着就去拍打她膝盖两边的口袋,当他的手伸到她屁股一侧的口袋上时,她迅速打掉了他的手,让她欣喜的是,崔普不但没有发火,反而说:“别生气,你知道我爱你。”然后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可现在她母亲进了他们家,她绝对不敢当着米娅的面做这种事,她怀疑崔普同样不敢。
理查德森先生也发现了这一安排的尴尬之处:雇个陌生人来干活倒也罢了,偏偏对方还是熟人——孩子们的朋友的母亲!然而,他看出理查德森太太相当重视此事,自认为是一件了不起的善举,所以,他没有直接抗议,而是在米娅来干活的第一天上午找她谈了谈。
“我们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米娅把装清洁用品的桶从水池底下拖出来的时候,他告诉她,“这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米娅冲他笑笑,拿起一瓶清洁剂,什么也没有说。理查德森先生只好另寻其他话题。“你们觉得西克尔怎么样?”他问。
“很不错,”米娅往柜台上喷清洁剂,用海绵抹了一遍,把污物推进水池里,“你也是在西克尔长大的吗?”
“不,只有埃琳娜是在这里长大的,”理查德森先生摇摇头,“遇见她之前,我连西克尔这个地方都没听说过。”两人在丹尼森大学相识后的第一周,他就爱上了这个热情的年轻女人,当时她正满校园收集签名,反对越战征兵。到他们毕业时,他也爱上了西克尔高地,按照埃琳娜的说法,那里是“全国第一个按照规划建立起来的社区,最进步的社区,年轻的理想主义者的最完美居住地”。他家乡的那个小镇就完全不适合理想主义者居住,人们对乐观的想法充满怀疑,可以说,他是在玩世不恭的堕落风气中长大的,但他却保留了“相信世界可以变得更好”的初心。正因如此,他一直渴望离开家乡,这也是他很快被理查德森太太打动的原因。他最初申请的是西北大学,遭到拒绝后,他又选择了能让自己远离家乡的唯一一所大学,并且在那里遇到了埃琳娜,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与他恰好相反,埃琳娜决心毕业后返回家乡,她对西克尔的描述让他也动了心,所以完成学业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和她来到了西克尔。在他眼中,只有这样一个地方才能养育出他理想中的新娘,她总是追求完美,他也乐于跟随她的脚步。
差不多二十年后,他们的职业生涯和家庭已然稳定下来,生活富足安逸。当他给自己的宝马车加最好的汽油、擦拭高尔夫球杆、在孩子们的滑雪度假许可上签名时,那些大学时代的日子也像褪了色的拍立得照片那样逐渐模糊遥远。埃琳娜也变得更加成熟圆滑,当然,她还是会给慈善组织捐钱,给民主党投票,但多年来的郊区生活改变了他们两个,他们身上不再有理想主义者的锋芒,更不会做出激进的举动。虽然他们以前参加过各种抗议、静坐和游行,但现在他们是两座房子、四辆车、一艘小船(停靠在市中心的码头)的主人,每年冬夏两季都要雇人铲雪和修剪草坪。当然也换过许多管家,现在来他们家干活的是最新的一任,没错,就是厨房里这个礼貌而耐心地等待男主人说完话就快走开,她好继续干活的年轻女人。
想起往事,理查德森先生有些腼腆地微笑起来,拿起公文包,走到车库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假如在这里工作给你带来什么不便的话,请告诉我,我们不会介意的,我保证。”
米娅很快制定了一张时间表:每天上午八点半到理查德森家,等他们家的人都上班或者上学去了,她就开始干活,十点钟做完,然后回家搞摄影,下午五点钟回理查德森家准备晚餐。“其实没有必要这样两头跑。”理查德森太太指出,但米娅坚持说,中午是最适合摄影创作的时间,实际上,她是想要观察理查德森家的人,研究他们在家和不在家的两种状态,因为她女儿似乎每天都能从理查德森家学到一点儿新东西,比如表示强调的句子“我真的快要死了”和动作:甩头发、翻白眼。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米娅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她只是像其他青少年一样,在尝试新鲜事物,可内心深处,米娅的警惕性却越来越高。现在每天下午她都会紧盯着珀尔,观察那些把她女儿迷得神魂颠倒的理查德森家的人;上午的时候,她就在大房子里自由地探索。
清扫房间的过程中,米娅总是观察得很仔细。她发现崔普数学考试不及格,因为他把撕碎的试卷丢进了垃圾桶。正在尝试写歌的穆迪也会把草稿随处乱扔。她知道理查德森家没人会吃烤焦的比萨或者长出黑点的香蕉,莱克西喜欢看八卦杂志,而且(根据她的书架来判断)也喜欢查尔斯·狄更斯。晚上在书房工作时,理查德森先生喜欢吃奶油夹心太妃糖。总之,每天上午十点,结束了一个半小时的打扫之后,米娅会对理查德森家的每一个成员干了什么了如指掌。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某天上午的九点半,米娅在理查德森家的厨房里遇到了从二楼下来溜达的伊奇。
前一天,伊奇刚刚遭到停课处分,理查德森家的人虽然被此事吓了一跳,但并不感到惊讶。据新来的那位副校长说,伊奇在校乐队拉琴的时候,突然掰断了老师的琴弓,还把断成两半的琴弓砸到了老师的脸上。尽管受到校方和家长的轮番质疑和指责,伊奇始终拒绝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莱克西则认为这是伊奇的老毛病:先是无缘无故地惊慌失措,然后无缘无故地发疯,最后也无法接受什么教训。与伊奇的母亲仓促地见过一面后,校长和愤恨不平的乐队老师决定让伊奇停课三天。伊奇跺着脚走进厨房时,米娅正在清理火炉,虽然伊奇是光着脚的,但跺脚的声音仍然像她穿马丁靴的时候一样响亮。
“噢,”伊奇说,“是你啊,契约女佣,啊,我的意思是,房客兼清洁工。”
米娅从珀尔那里听说过伊奇的一些事。“我是米娅,”她说,“你就是伊奇吧。”
伊奇坐在旁边的吧台凳上:“没错,我就是那个疯子。”
米娅仔细地擦拭柜台。“没人对我说过你是疯子。”她把海绵冲干净,搁到架子上晾着。
她开始清理水池,伊奇却始终没再说话。水池清理完,她又去擦烤箱,然后从面包盒里取出一片面包,涂上黄油,撒了厚厚的一层糖,放进烤箱,直到糖分融化成冒着泡泡的金黄色焦糖,她把另一片面包盖在上面,切成两半,把做好的三明治摆在伊奇面前,仿佛在建议——而不是命令——她吃掉。她经常为珀尔做这种事——在女儿“心情低落”的日子里。伊奇一直沉默而好奇地旁观米娅的举动,尽管仍旧一语不发,她却把盘子拖到了自己面前。在她的经验里,如果有人想要为她做什么事,那一定是出于怜悯或者不信任,但米娅的小小建议却让她感受到了善意和无条件的友好。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舔掉指头上的黄油,伊奇抬起头来。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由此,米娅知道了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乐队老师——彼得斯夫人——普遍不受大家欢迎,她个子很高却瘦骨嶙峋,头发染成不自然的亚麻色,发型让人联想到多萝西·哈米尔。根据伊奇的说法,这位老师“像乐队指挥一样没用”,因为演奏的时候,大家只要跟着首席小提琴手克里·舒乐曼就能知道节奏。多年来,一直有传言说(谣言流传久了,不少人会信以为真),彼得斯夫人是个酒鬼。伊奇以前压根儿不相信,直到后来的一天上午,彼得斯夫人借了伊奇的小提琴,给学生们演示弓法,老师把琴还给她时,伊奇发现腮托上沾了汗水,闻起来有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士忌味。每当彼得斯夫人捧着她那个装满咖啡的露营保温杯走进教室,学生们会说,彼得斯老师昨晚又去酒吧寻欢作乐了。而且彼得斯夫人本人也喜欢冷嘲热讽,尤其是经常对第二小提琴手极尽挖苦之能事,说人家是“猪脑子”——乐队的一位大提琴手表示,这是他亲耳听到的。总之,伊奇经常在学校里听到关于彼得斯老师的故事和谣言。
伊奇从四岁开始拉小提琴,刚上中学就进了校乐队,成为第二小提琴手,本应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你绝对没问题。”乐队的大提琴手曾经这样告诉她,眼睛盯着伊奇蓬松的金色卷发——莱克西说她的脑袋像蒲公英,问题在于,要是伊奇甘愿低下这颗脑袋的话,彼得斯夫人也许会放过她,但伊奇可不是那种愿意低头的人。
惨遭停课的那天上午,伊奇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练习圣-桑的协奏曲中的某处指法难点,这首曲子是她在私人小提琴课上学的,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在一旁演奏调试各自的乐器。这时,彼得斯夫人捧着保温杯走进来,纷乱的管弦乐声戛然而止。显而易见,这位老师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因为她先是勒令莎妮塔·格赖姆斯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然后厉声呵斥杰西·勒布维茨,杰西因为弄坏了A弦,正手忙脚乱地在琴盒里寻找替换品。“宿醉。”克里·舒乐曼小声对伊奇说,伊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宿醉”的意思。有那么几次,崔普参加完冰球队的派对回家,第二天早晨会无精打采,脚步踉跄,看来连崔普都会受到这种症状的折磨,她只知道宿醉的人会头疼,而且非常容易发火。想到这里,伊奇拿琴弓的尖头敲了敲脚上的马丁靴。
讲台上的彼得斯夫人灌下一大口咖啡。“奥芬巴赫。”她咆哮着举起右手,学生们纷纷翻动乐谱。
奥芬巴赫的《奥菲欧》刚刚演奏了十二个小节,彼得斯夫人就扬起了胳膊。
“有人跟不上节奏了,”她用琴弓指着坐在第二小提琴手身后的德雅·约翰逊,“德雅,从第六小节开始拉。”
大家都知道德雅非常害羞,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抬头看了老师一眼,开始拉琴,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她的手在打战。彼得斯夫人摇摇头,拿琴弓敲打着讲台。“弓法不对,下,上——上,下,上。再来。”德雅战战兢兢地又拉了一遍,学生们敢怒而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