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理查德森太太一整个星期都看伊奇不顺眼,老实说,她以前就看不惯小女儿,不知怎么,这孩子总会莫名其妙地让她恼火。至于看不惯她的原因,并不像是伊奇(以及莱克西)推测的那样,是因为她是母亲意外怀上、被迫生下来的孩子,恰恰相反,她的出生是理查德森太太当年衷心期待的事件。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想要个大家庭,作为独生女,她一直嫉妒自己的那些有兄弟姐妹的朋友,比如莫林·奥肖尼西,她就不用像埃琳娜那样,每天回家后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可以和兄弟姐妹聊天解闷。“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莫林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尤其是当你有兄弟的时候。”那时莫林十五岁,是家中老大,她两岁的妹妹凯蒂是老幺,两人中间隔着六个兄弟,然而理查德森太太坚信,拥有六个兄弟也比独自长大要好。“我想多生几个孩子,”结婚时,她对理查德森先生说,“至少三四个,孩子们的年龄差距也不要太大。”她补充道,因为她当年就读的学校里,每个年级都有一个奥肖尼西家的孩子,大家都认识他们。奥肖尼西家是西克尔高地的第一大户,颇有雄踞一方的氏族气象,而且他们家的人相貌都很不错,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有点儿像肯尼迪家族。只有两个兄弟的理查德森先生表示同意。

于是,1980年,他们首先生下莱克西,第二年生了崔普,第三年是穆迪。穆迪出生后,理查德森太太还暗地里为自己的生育能力自豪了一阵子。她会推着躺在童车里的穆迪出门散步,身后跟着刚刚学会走路的莱克西和崔普,两个孩子的小手紧抓着母亲的裙摆,仿佛跟在母象身后的小象。街上的人会惊讶地打量她:这个苗条的年轻女人竟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简直不可思议。“再生一个就够了。”她对丈夫说。他们都希望早点把老四生出来,因为这样理查德森太太就可以尽快回去上班,不过她其实也有些想要留在家里做主妇,只为了能够陪伴孩子。可她自己的母亲总是对那些不上班的女人嗤之以鼻:“无所事事是浪费她们的潜力。你有个好脑子,埃琳娜,你不会满足于坐在家里打毛衣的生活的,对不对?”她母亲的言外之意是,一个现代女性,有能力——不对,是必须——同时照料好工作和家庭(乃至人生的方方面面)。为此,每个孩子出生之后,理查德森太太都会尽快回去上班,继续撰写她那些令人愉快的报道,回家后也要照顾孩子,同时等待着下一个婴儿的诞生。

然而伊奇的诞生过程并没有前三个孩子那么顺利。理查德森太太的孕吐很严重,怀孕的最初三个月,她每天早晨都吐得昏天黑地,无法照顾其他孩子。当时莱克西已经快三岁了,崔普两岁,穆迪只有一岁,他们只好雇保姆帮忙。虽然当时觉得雇人很奢侈,但后来理查德森一家对雇佣保姆形成了很大的依赖,孩子们长到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换了多少保姆——米娅是最新的一任。“反应严重说明妊娠情况良好。”医生向理查德森太太保证。然而请来保姆几周后,她就开始流血,只能卧床休息。尽管小心翼翼地做了预防措施,伊奇还是出乎意料地提早来到了这个世界——比预产期提前了十一周——理查德森太太刚进医院一小时就生下了她。

对理查德森太太而言,伊奇出生后的那几个月简直是不堪回首的梦魇。她记得伊奇躺在玻璃保温箱里,三文鱼色的皮肤下分布着紫色的血管,她必须尽量贴近保温箱——鼻尖几乎按在了玻璃上——才能确认孩子的呼吸并没有消失。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她牺牲了休息和午餐时间,一有机会就把三个大孩子交给保姆看管,自己匆忙赶往医院。后来护士同意她抱伊奇:先是用双手托着,然后把她拢在胸口。最后,等伊奇长得更壮一些了,她才能放心地像对待其他健康婴儿那样,伸出胳膊搂着伊奇。

尽管是个孱弱的早产儿,伊奇却很早就表现出顽强执拗的性格,连医生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频频在襁褓中挣扎扭动,似乎想要拔掉身上的输液管。护士给她换尿布时,她会拼命踢蹬着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的小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保温箱里的其他婴儿被她惊醒后,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哀号起来。“她的肺没有问题。”医生告诉理查德森夫妇,但他也警告他们,孩子可能出现其他症状:黄疸、贫血、视力或听力的缺失、智力缺陷、心脏缺陷、癫痫或者脑瘫。到伊奇终于回家的时候(预产期两周后),理查德森太太仍然非常担心小女儿可能患上医生列出的这些病症,以至于接下来的十年,她都在谨慎细心地观察女儿:伊奇是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还是因为视力有问题,根本看不见它?她不听我的话,是因为固执,还是因为耳聋,根本听不见?她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儿苍白?假如伊奇手中的玩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理查德森太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握紧,担心起女儿的手指或者指挥手指动作的脑区出了毛病。

在医院中照顾早产的伊奇的那段经历,在理查德森太太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觉察的烙印,她的身体牢牢记住了当时的感觉:焦虑、急躁、恐惧。因此她养成了仔细——仿佛透过显微镜——观察伊奇的习惯,试图找到弱点和疾病的迹象,担心女儿有阅读障碍和智力问题。看到伊奇写字潦草,她会怀疑女儿学习能力欠缺、注意力有问题甚至患有更可怕的疾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已经彻底脱离事实依据,完全化为一种凭空而来却习以为常的情绪。伊奇的出世让她见识到原本安稳无虞的人生可以脱轨到何种程度,也让她学会了毫无理由地担心。每当看着伊奇,理查德森太太都会心率飙升,仿佛看到周围的一切像突然散开的线圈那样脱离了她的控制,甚至连自己的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伊奇,坐直了”或者“伊奇,冷静”,她会在餐桌上这样说,同时心中暗自嘀咕“脊柱侧弯、脑瘫”。在强烈的担心之中,愤恨的种子已然生根发芽。“愤怒是恐惧派来的保镖”,医院里曾经贴着这么一张宣传画,但理查德森太太从来没注意它,她总是忙于胡思乱想,觉得上天不该给她这样一个女儿。每当伊奇表现不好,她有时候会说:“瞧瞧你惹的这些麻烦——”然后猛然闭嘴,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可熟悉的焦虑依旧会出来折磨她,伊奇自己则只觉得母亲总爱对她说:“不,不行,伊奇,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伊奇,表现好点,看在上帝的份上,不,你疯了吗?”时刻不停地给她的行为定界限。

若是换了别的孩子,家长如此严格的管教可能会让她变得过于谨慎小心,甚至神经衰弱,成为偏执狂。不过,天生爱惹是非的伊奇却一切正常,视觉与听觉毫无问题,也没有癫痫发作或者脑瘫的迹象,心智也极为敏感,越是被母亲关注,她就越觉得愤怒。一家人去游泳池的时候,母亲允许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在浅水区玩水,而伊奇——她那时四岁——只能坐在毛巾上,头顶撑着遮阳伞,浑身涂满防晒霜。这样连续去了一周泳池后,她终于忍无可忍,脑袋朝下跳进深水区,最后被救生员捞了上来。第二年冬天,他们去玩雪橇,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坐着雪橇,尖叫着冲下山,抵达山脚下时,崔普甚至像个冲浪运动员那样直接站在了雪橇上,理查德森太太站在山顶为他们鼓掌叫好。轮到伊奇下山时,才滑到半路,她就倒栽在了雪堆里,理查德森太太为此坚决不许她再滑第二次。那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之后,伊奇拖着穆迪的雪橇,跑到街对面的鸭池塘,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滑了个痛快,最后还是一位邻居发现了她,喊来了她的父母。伊奇十岁时,母亲发现她挑食,担心女儿会贫血,伊奇索性宣布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母亲不许她到朋友家过夜,罚她待在家里,“假如你在自己家都表现得不好,伊奇,我不相信你在别人家能表现好”——伊奇就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带着松果、野山楂、七叶树的果实偷偷溜回家,把它们搁在厨房的岛柜上。“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第二天早晨,她会这样告诉母亲。孩子们(包括伊奇本人)都觉得理查德森太太对小女儿特别失望——不知怎么,他们的母亲似乎憎恨伊奇。当然,伊奇越是不听话,她母亲就越可以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焦虑,仿佛躲进壳里的蜗牛。“我的天,伊奇,”理查德森太太经常这样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理查德森先生却对伊奇更加宽容,毕竟,当年提心吊胆地终日抱着小女儿的是理查德森太太,医生们提出那些可怕警告的主要对象也是她。那时理查德森先生刚从法学院毕业,忙于开展诉讼事业,每天加班加点地努力工作,盼望有朝一日成为律所合伙人。他只是觉得伊奇看起来有点儿倔强,他非常欣赏这种顽强的个性,也喜欢女儿的聪敏。伊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母亲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干劲和充沛的好奇心就令他着迷,她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始终胸有成竹,而且具有强烈的是非观念,直到年龄渐长才收敛了年轻时的锐气。“没关系的,埃琳娜,”他会这样劝解理查德森太太,“伊奇很好,不要限制她。”理查德森太太却无法放任伊奇,结果就是,女儿越想放纵,母亲就越试图限制她,一段时间之后,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成了常态。

“照片风波”过后的那个周末,理查德森一家受邀参加老朋友家举行的生日派对,而理查德森太太对女儿的气还没消。

“珀尔也能去吧?”穆迪问,“麦卡洛家不会介意的,他们邀请了每一个认识的人呢。”

“就算她去了,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虚情假意赞美新生儿的客人罢了,”伊奇若有所思地评论道,“这也是整个派对的目的。”

理查德森太太叹了口气:“伊奇,对于朋友的邀请,你应该学会感谢,而且这个派对只对家族的朋友开放,珀尔不是他们家的朋友。”她用力扣牢挎包锁扣,甩到肩膀上,“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区别,来吧,我们要迟到了。”

那时感恩节刚过去不久,理查德森家的人开着两辆车出席了麦卡洛家的派对——莱克西、崔普和穆迪驾驶其中一辆,理查德森夫妇开另一辆,后排坐着闷闷不乐的伊奇。麦卡洛家高朋满座,门前的街道两旁停满了宾客的汽车——麦卡洛家事先跟警察打了招呼,暂时无须遵守西克尔高地的停车限制,家门口的信箱上绑了一大捆粉红色和白色的气球。

房子里人头攒动,长桌上摆满丰盛的食物,现场还有餐饮公司的人提供各种小吃,包括馅饼和涂抹了荷兰酱的煎蛋,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只三层高、粉白相间的蛋糕,蛋糕顶部有个婴孩的雕像,胖嘟嘟的小手里握着数字“1”,到处都是粉红色和白色的飘带。麦卡洛太太坐在餐桌前,怀里抱着她女儿——当天的小寿星米拉贝尔·麦卡洛。

理查德森太太几个月前就见过米拉贝尔,那时她刚到麦卡洛家。她和米拉贝尔的母亲琳达·麦卡洛一起长大,同是西克尔高中1971届的毕业生,自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是朋友,两人同时外出求学,又同时回到西克尔找工作和建立家庭。唯一的区别是,理查德森太太婚后很快生了莱克西、崔普、穆迪和伊奇,而麦卡洛太太则十多年没有孩子,于是她丈夫决定领养。

“天意如此,我母亲经常这样说,”听到麦卡洛家领养孩子的消息,理查德森太太告诉丈夫,“马克和琳达盼孩子盼了那么多年,只能说天意如此,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他们正在绝望的时候,一天上午十点半,社工打电话来说,有个亚洲婴儿被人放在一个消防局。下午四点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已经到他们家里去了。”

米拉贝尔来到麦卡洛家的第二天,理查德森太太过去看宝宝,琳达把收养孩子的经过告诉了她——接到社工的电话,她立刻开车去婴儿用品商店,置办了宝宝需要的所有用品,包括各种衣服和够用半年的尿布。“刷爆了我的信用卡。”琳达·麦卡洛笑着说,“社工送孩子过来时,马克还在组装婴儿床呢,简直像做梦一样。”她弯腰看着摇篮里的婴儿,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月,收养手续正在有条不紊地办理之中,麦卡洛太太告诉理查德森太太,她和丈夫希望在一两个月内搞定此事。小米拉贝尔非常可爱:细软的黑头发上套着粉色的发箍,圆脸庞,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群,小手还抓着麦卡洛太太项链上的珠子。

“噢,她看上去像个小洋娃娃。”莱克西惊叹道。米拉贝尔转过头去,脸埋在麦卡洛太太的毛衣里。

“这是她来我家后我们举行的第一场大派对,”麦卡洛太太说,一只手抚摸着女孩的黑发,“她还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对不对,咪咪?”她亲了亲孩子的手心,“但我们不会不给她庆祝第一个生日的。”

“你们怎么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伊奇问,“她不是被抛弃的吗?”

“她不是被抛弃的,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说,“她被人留在一个消防局,非常安全,跟抛弃可不一样,而且她现在来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家庭。”

“可你没法知道她的真实生日,对不对?”伊奇说,“是不是随便选了个日子来庆祝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