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理查德森太太的第一步计划是调查波琳·霍桑这个人。当然,她以前听说过波琳·霍桑。在大学修习艺术选修课时,波琳·霍桑是老师经常提及的热门艺术家。摄影系的学生们更是竞相模仿她,脖子上挂着相机,在校园中趾高气扬地游荡,仿佛相机是表示他们高人一等的徽章。现在再次看到波琳的作品,立刻勾起了她的回忆。波琳的作品大致都是这样的风格:女人坐在美容沙龙的镜子前,一半头发缠绕着卷发夹子,另一半披散着,像凌乱的漩涡;女人在克莱斯勒汽车的侧镜前整理妆容,雪茄烟卷从漆红色的唇间垂落;女人穿着翠绿色的家居服和高跟鞋,拿吸尘器清理鲜黄色的地毯,色彩饱和度极高,看上去像在流血。令理查德森太太惊讶的是,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记得自己上大学时,在黑暗的演讲厅的投影仪上看到的这些一闪而过的作品,艺术家营造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让当时的她倒吸了一口气。

她现在了解到,波琳出生在缅因州的农村,十八岁搬到曼哈顿,在格林尼治村住了好几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艺术界崭露头角。理查德森太太查阅的每一本艺术书籍都使用了热情洋溢的词汇赞美她:自学成才的天才人物,女性主义摄影先驱,活跃热心、慷慨大方的知识分子。

关于波琳个人生活的信息却很少,书里只简短地提到,她在上西区有间公寓,但理查德森太太还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波琳·霍桑曾在纽约美术学院任教——但显然不是因为缺钱。波琳·霍桑出道的最初几年就靠出售照片赚到了许多钱,对于那个时代的摄影师(尤其还是女摄影师)而言简直不可思议。1982年她去世之后,这些作品的价值更是暴涨,现代艺术博物馆花了近两百万美元才买下其中的一幅,将其纳入本馆的永久性收藏。

理查德森太太有所预感般地查了一下纽约美术学院教务处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她告诉教务主任,为了完成某篇报道,她需要了解一些信息。结果发现对方提供的事实非常有帮助:波琳·霍桑在美术学院的高级摄影班授课多年,直到去世的前一年才没有继续教学,但霍桑教授的班上没有叫作米娅·沃伦的学生。不过,1980年秋天,一个叫米娅·赖特的女孩曾经进入美术学院就读,也许这就是理查德森太太要找的人?

米娅·赖特,1980年进入纽约美术学院,但1981年春天就申请休学一年,并且得到了批准,离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理查德森太太迅速心算了一下,得出结论——假如这个女孩真的是那个米娅的话——那年春天,米娅还没有怀上珀尔,既然不是怀孕,她为什么要休学呢?

她问教务主任能否提供学生们的通信地址,对方有些犹豫,但理查德森太太还是设法问出了米娅·赖特学籍档案里的地址。档案里留的地址是纽约本地的,但没有提供她父母的信息。

既然如此,她需要从另一头查起。调查机会很快就伴随着一封受人欢迎的信函出现了:自感恩节开始,莱克西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信箱,终于,十二月中旬,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出现在信箱里,信封角落上印着耶鲁大学的校徽。理查德森太太立刻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分享喜讯,理查德森先生回家时带着一个蛋糕。

“莱克西,这个周末,我带你去吃早午餐,庆祝一下。”理查德森太太在饭桌上说,“毕竟不能每天都遇到这种喜事,我们两个女生应该借机好好享受。”

“那我呢?”穆迪说,“我只能留在家里吃麦片?”

“她说的是‘女生’,”崔普笑道,穆迪皱起眉头,“你想当女生吗?”

“穆迪,”理查德森太太说,“崔普说得对,为了庆祝莱克西被录取,我们要好好打扮,出去做点女生喜欢做的事。”

“那我呢?”伊奇问,“我不是女生吗?这说明我也可以去?”

理查德森太太始料未及,甚至有些后悔提出了建议,但莱克西已经开心地喊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现在反悔已经晚了。不过,当天晚上,睡前洗脸时,理查德森太太计上心头,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第二天下午,她在晚餐之前走进阳光房,假如在平时,她不会进去打扰孩子们,因为她觉得孩子需要自己的空间,也应该尊重他们的隐私,但今天她找珀尔有事。像往常一样,珀尔和莱克西、崔普、穆迪一起躺在沙发上,四个人陷在厚厚的沙发垫里,伊奇趴在扶手椅上,下巴靠着一侧的扶手,跷着两只脚。

“珀尔,你在这儿,”理查德森太太说,她小心翼翼地在珀尔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周六我家的姑娘们要和我出去吃早午餐,庆祝莱克西被录取,你想一起去吗?”

“我?”珀尔迅速瞥了自己的身后一眼,似乎觉得理查德森太太是在和别人说话。

“你现在已经成为家里的一员了,不是吗?”理查德森太太笑道。

“你当然应该去,”莱克西说,“我希望你去。”

“告诉你妈妈,”理查德森太太说,“她在厨房里,我敢肯定,她会同意的。和她说,这次我请客。告诉她,”她又补充道,“我特别希望你能去。”

房间对面,伊奇缓缓坐直身体,眯起眼睛,自她母亲答应调查米娅的神秘照片,已经过去了三周。当她问母亲调查进展如何时,理查德森太太只说了一句:“噢,伊奇,你总是喜欢大惊小怪,根本没有什么好调查的。”现在她母亲却突然对珀尔产生了兴趣,这让她觉得蹊跷。

“你为什么邀请她?”趁珀尔到厨房去找米娅的时候,伊奇问母亲。

“伊奇,珀尔应该不经常收到这样的邀请,你需要学会更加慷慨大方。”理查德森太太站起来,整了整上衣,“而且,我觉得你喜欢珀尔。”

珀尔坐在木头桌旁的角落里,旁边是莱克西,对面是理查德森太太和闷闷不乐的伊奇。莱克西选的餐馆是“100号轰炸中队”,位于机场附近,假如没有特殊原因,理查德森家的人不会到那里去——上一次他们在这里吃饭,还是为了庆祝理查德森先生的生日。

当天上午,“100号轰炸中队”人满为患,自助餐桌上摆设的食物令人眼花缭乱。一个穿白色围裙的魁梧大汉站在砧板前,从一条粗壮的牛腿上片下用于烧烤的牛肉,煎蛋柜台的大厨们将冒着泡泡的金黄色蛋液倒入煎锅,在煎好的蛋饼中填入你喜欢的馅料,其中的一些馅料——蘑菇、芦笋、珊瑚色的龙虾肉块——珀尔从来不曾想到可以放进蛋饼里面。每面墙上都挂满了轰炸中队成员的纪念物——打击纳粹的战场地图、勋章、狗牌、家书、战机照片,还有他们本人的照片:穿制服的、戴军官帽的,还有留着小胡子的。

“看这个,”莱克西敲着珀尔耳朵旁边的一张照片说,“约翰·C. 辛克莱上尉,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你知不知道,”伊奇说,“假如他还活着,现在都九十四岁了,说不定还得依靠助行器走路呢。”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回到了过去,难道不希望遇到这样的人吗?没必要抠字眼,伊奇。”

“他可能轰炸过城市,”伊奇说,“也许杀死了许多无辜的人,这些人可能都干过这种事。”她朝一整面墙上的空军照片挥挥手。

“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说,“还是下次再上历史课吧。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庆祝莱克西的成就。”她朝桌对面的莱克西挤挤眼,顺便也向坐在莱克西旁边的珀尔挤了一下眼睛。“敬莱克西。”理查德森太太举起血腥玛丽,莱克西和珀尔举起橙汁,高脚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敬莱克西,”伊奇回应道,“我相信耶鲁将会是你理想中的大学。”她晃晃手里的水杯,仿佛希望杯里的液体是更够劲儿的东西,她们旁边那桌有个小婴儿,提起肥嘟嘟的小拳头砸向桌布,桌上的餐具微微颤动起来。

“哎哟我的天,”莱克西惊喜地小声说,身体往婴儿的方向靠了靠,“你真可爱,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宝。”

伊奇翻着白眼站起来。“小心这个人,她有点儿不正常,”她对婴儿的父母说,“说不定还会偷孩子。”没等别人回应,她就快步朝房间另一头的自助餐柜台走去。

“请原谅,那是我女儿,”理查德森太太对婴儿的父母说,“她正处于叛逆期。”她朝婴儿笑笑,小孩正在啃勺子。“莱克西,珀尔,你们怎么不过去选吃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当大家回到桌边时,理查德森太太开启了她一直以来精心准备的话题,她发现这次谈话进行得比她事先设想的简单得多。她首先开始谈论天气:她希望莱克西去纽黑文的耶鲁校园参观时,天不要太冷;他们可能得给莱克西买一件暖和的外套、一双新靴子和一床羽绒被。然后她转向珀尔。

“你呢,珀尔?”理查德森太太问,“你去过纽黑文吗?”

珀尔吞下一块煎蛋饼,摇摇头。“没有,从来没去过,我妈妈不喜欢东海岸。”

“真的吗?”理查德森太太说,她拿刀尖划着水煮蛋,金色的蛋黄流出了一小摊,“你们没去那边旅行,真是有点儿遗憾,那里有许多可以看的东西,文化氛围也很浓。几年前我们去波士顿旅行,还记得吗,姑娘们?‘自由之路’‘茶党船’、保罗·赖维尔的房子。当然还有纽约,在那里,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慈祥地对珀尔笑笑,“希望你有一天能去那里看看,我相信,没有什么比旅行更能增加年轻人的见识。”

不出理查德森太太所料,珀尔变得很激动。“噢,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她说,“伊利诺伊、艾奥瓦、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她顿了顿,“我们连加州都去过几次呢。”

“多好啊!”理查德森太太给珀尔的玻璃杯里添满橙汁,“你们真的去了不少地方,你喜欢四处旅行吗?”

“还可以吧,”珀尔拿叉子戳着一块鸡蛋,“我妈妈完成一个项目时,我们就会搬家,新地方会给她新的灵感。”

“长大以后,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公民。”理查德森太太说,珀尔脸红了,“你很可能比其他青少年更了解这个国家,连莱克西和伊奇——虽然我们也经常旅行——连莱克西和伊奇也只去过几个州而已。”然后,理查德森太太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在哪里住的时间最长?你是在哪儿出生的?”

“嗯,”珀尔咽下嘴里的鸡蛋,“我出生在旧金山,但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和妈妈搬走了,所以根本不记得那里了。我们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待。”

理查德森太太将这条信息暗自记在心里。“将来你可能想要回去,”她说,“我相信人需要寻根,出生地对你身份的塑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出生在西克尔,你知道吗?”

“妈妈,”伊奇说,“珀尔不想听你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没人愿意听。”

理查德森太太没搭理她。“我的外祖父母是第一批迁到这里的人,”她说,“这里曾经是农村,你相信吗?他们有自己的马厩和马车棚,周末时会出去骑马。”她转向莱克西和伊奇说:“你们两个恐怕不会记得我的外祖父母,他们去世时,莱克西才刚出生。无论如何,他们搬到这里,住了下来,他们真心相信西克尔的价值观。”

“西克尔人不都是些独身主义和共产主义者吗?”伊奇喝着水问。

理查德森太太瞟了她一眼。“这里的价值观是相信周到的规划、人人平等且多样。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他们把这套价值观传给了我母亲,她又传给了我。”她再次转向珀尔:“你妈妈是在哪里长大的?”

珀尔有些慌张,“我不太确定,也许是加利福尼亚?”她戳着自己那份已经变硬了的煎蛋,“她很少谈论这些事,我猜她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其实,珀尔从来不敢问米娅她来自哪里,米娅也会轻而易举地转移话题。“我们是游牧民族”,她会这样告诉珀尔,“现代的吉卜赛人,就是我们。从来不踏入同一个地方两次”。或者“我们是马戏团的后裔”。还有一次,她说:“我们身体里流淌着流浪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