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你应该弄清楚,”莱克西插嘴道,“去年的‘历史日’,我就做过这方面的调查。埃利斯岛有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储存着来美国的移民名单和船舶清单什么的。假如你知道你祖先是什么时候移民过来的,可以从人口普查资料里查询家族史,我就找到了我们家在南北战争之前的祖先名字。”她放下橙汁,“你妈妈知不知道她的祖先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呢?”

理查德森太太觉得话题有点儿失控。“莱克西,你听上去就像个新手记者,”她揶揄道,“你可以考虑下耶鲁的新闻学专业。”

莱克西“哼”了一声:“不用了,谢谢。”

“莱克西,”伊奇在母亲说话之前打断了她,“想要成为下一个朱莉娅·罗伯茨。今天的阿德莱德小姐,未来的美国甜心。”

“闭嘴,”莱克西说,“朱莉娅·罗伯茨上高中时很可能也加入过戏剧社。”

“我喜欢。”珀尔说,大家都看向她。

“喜欢什么?”莱克西问。

“成为记者,”珀尔说,“调查一切,讲述别人的故事,寻找真相,把它写出来。”她的语气里带着只有青少年才有的那种热诚,“你是在用文字改变世界,我也喜欢这样。”她抬眼看着理查德森太太,对方第一次意识到珀尔的眼睛大得出奇,“我想要做你正在做的事。”

“真的吗?”理查德森太太说。她确实被珀尔打动了,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珀尔似乎只是莱克西的朋友,是来庆祝她女儿的成就的,而她本人也十分愿意帮助这个充满潜力的年轻人。“太好了,你应该试着给《西克尔报》写写文章,为校报工作能学到许多基础技能。然后,等你准备好了,我可以帮你找地方实习。”她突然闭上嘴,这才想起自己邀请珀尔过来吃饭的真实目的。“你可以考虑下。”她用力搅了搅杯中的饮料。“伊奇,你怎么就吃了这么点儿?面包和果冻?你在家里不也能吃到这些东西吗?”

理查德森太太打了许多个电话才联系到旧金山档案馆。档案馆的电话接通后,不到十分钟,工作人员二话没说就把一张出生证明调阅申请表传真给了她。理查德森太太在表格中填写了珀尔的名字和出生日期,还有米娅的姓名。当然,父亲姓名的那一栏没有填,但工作人员说,即使缺失了这一项,他们也会找到正确的文件,因为出生证明是重要的公共记录。“两到四个星期——找到之后,我们会发给你。”她保证道。理查德森太太又填了自己的地址,附上一张十八美元的支票,把信封塞进邮箱。

五个星期后,出生证明寄到了理查德森家的邮箱,然而结果有点儿令人失望,证明的“父亲”那一栏明确地打了“未知”两个字,理查德森太太失望地努起嘴巴。她猜测珀尔是私生女,她的身世可能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假如她的出生堂堂正正,又有什么必要隐瞒父亲的姓名?而且,事实已经证明米娅是个骗子,对她而言,说谎是家常便饭,她还隐瞒了什么?理查德森太太想,她觉得米娅就像那种出售二手车却不打算给买家提供汽车维修保养记录的家伙,完全不尊重别人的权利,假如没有这份记录,买主就不知道确切的车况,万一出现安全问题怎么办?与此同理,作为雇主和房东,她也有权知晓雇员和房客的来历。

无论如何,她至少得到了一条新信息:米娅的出生地——宾夕法尼亚州的伯特利帕克,这个地名就写在出生证明上的“米娅·沃伦”这个名字旁边。

伯特利帕克人名地址库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有五十四个姓“沃伦”的当地人记录在案。理查德森太太想了一会儿,打给了伯特利帕克的档案部门,可对方并不像旧金山档案馆那样好商量,电话那头的女人坚称,没有米娅·沃伦的记录。

“那么米娅·赖特呢?”理查德森太太问,女人敲了几下键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有个米娅·赖特出生在1962年,噢,还有个沃伦·赖特,1964年出生,不知道你找的人是哪一个。”

理查德森太太道了谢,挂掉电话。

花了好几天时间,运用谨慎的调查技巧和高超的问话术,理查德森太太终于找到了解开谜题的钥匙:1982年2月17日的《匹兹堡邮报》上登载的一篇讣闻。

本地去世高中生追悼仪式将于周五举行

2月19日周五上午11时,本地十七岁高中生沃伦·赖特的追悼仪式将在布朗斯维尔路5636号沃尔特·E.格里菲斯殡仪馆举行。赖特先生的父母乔治·赖特及其妻子健在,是伯特利帕克的长期居民,姐姐米娅·赖特1980年毕业于本地中学。逝者家属建议到场宾客以捐助替代鲜花,为伯特利帕克高中橄榄球队慷慨解囊,赖特先生曾在该球队担任跑卫。

绝对不是巧合,理查德森太太想。米娅·赖特,沃伦·赖特,米娅·沃伦。她再次打给伯特利帕克人名地址库,查到了乔治·赖特和瑞吉娜·赖特的地址——北岭路175号,还有邮编和电话号码。

弄清一个人的来历简直易如反掌,做完这些,她几乎有点儿不屑地想。它们就在那里,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只要你认真寻找就能有所收获,付出足够的努力,你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全部。

理查德森太太找到米娅的父母的时候,小美玲/米拉贝尔的监护权争夺战仍是热点新闻,甚至有更加白热化的趋势。没错,全国上下现在都被总统的绯闻挑起了兴趣,但现在并无总统出轨的实际证据,而且事件本身也不好笑。对于这条传言,克利夫兰的本地人有几个普遍观点:一、总统的私生活与其执政方式无关;二、每个总统都有绯闻;三、谁在乎?另一方面,公众——尤其是西克尔的公众——却非常关心米拉贝尔·麦卡洛的监护权争夺案,因为比起实习生的绯闻,这件案子更为重要。

几乎每天的晚间新闻都会向大家播报案件的进展,三月还会举行“周诉凯霍加县案”的法庭聆讯。由于案子牵涉到了西克尔这个一向以严格遵守本地价值观为荣的地方,这引起了每一个当地人的注目。而且,对于此事,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母亲有权抚养自己的孩子;抛弃孩子的母亲没有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白人家庭收养华裔儿童,是割裂孩子与她的文化背景之间的联系;美玲有权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接纳了小米拉贝尔的麦卡洛夫妇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支持麦卡洛家的人坚称,麦卡洛夫妇是在营救米拉贝尔,他们会给这个被抛弃的孩子更好的生活,他们是英雄,通过跨文化收养,打破了种族主义的藩篱。“我认为他们的行为很了不起,”一位路人告诉街头采访的记者,“我的意思是,这是文化的进步,对不对?总有一天,我们会消除种族的隔阂。”麦卡洛家的一位邻居表示:“你能从她低头看着孩子的样子看出来,在她眼里,这并非什么华裔婴儿,只是一个婴儿,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贝比的支持者则表示,问题就出在这里。“她不仅仅是个婴儿,”第五频道的记者在“亚洲广场”(克利夫兰当地的华裔购物中心)采访时,一个女人抗议道,“她还是个华裔婴儿,长大之后,她会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甚至无法接受自己的出身。”那天上午,塞丽娜·王的母亲恰好在华裔超市买东西,她义正词严地告诉记者(母亲的发言让塞丽娜既骄傲又尴尬,紧张不安地在镜头边缘晃动):“假装这个孩子只是一个婴儿——假装此事并不牵扯任何种族问题——是不诚实的。请注意,我绝对不是在‘打种族牌’,不妨问问你们自己:假如这个孩子是白人,今天还会有这场白热化的辩论吗?”

与律师商议之后,麦卡洛家的人同意高调接受第三频道的独家专访。于是,第三频道派出摄制组和一位制片人,进驻麦卡洛家的起居室,麦卡洛夫妇抱着米拉贝尔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制片人坐在镜头之外。“我们当然理解周小姐的感受,”麦卡洛太太说,“可我们才是米拉贝尔一直以来的家人,她只记得我们,我觉得米拉贝尔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她以这种方式来到我们家,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时没有别的人想要帮助这个孩子,”麦卡洛先生补充道,“难道在一个父母双全的稳定家庭里成长,对米拉贝尔而言不是一件更好的事情吗?”

“有人觉得米拉贝尔会脱离她出身的文化,”制片人说,“你们怎么回应这样的问题?”

麦卡洛太太点了点头。“我们会非常注意的,”她说,“我们家里的墙上添了许多亚洲风格的艺术品,”她朝挂在壁炉旁边的几幅水墨卷轴扬了扬手,炉架上还摆了一尊唐三彩马,“我们保证,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让她经常接触自己出身的文化。而且她已经爱上了米饭。其实,她最开始吃的固体食物就是米饭。”

“同时,”麦卡洛先生说,“我们希望米拉贝尔像个典型的美国女孩一样长大,我们希望她知道,自己和大家完全一样。”屏幕上又出现了麦卡洛夫妇站在米拉贝尔的婴儿床边的画面,采访录像到此为止。

连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都分成了两派。理查德森太太自然坚定地支持麦卡洛一家,莱克西也是。“瞧瞧米拉贝尔现在的生活,”二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莱克西在饭桌上叫道,“在大房子和院子里玩,两个装满玩具的房间,她妈妈可没法给她这样的生活。”理查德森太太表示赞同:“他们非常爱她,他俩等了那么久,一直想要孩子,而米拉贝尔刚出生就去了他们家,早就忘记了她母亲,马克和琳达是她记忆中唯一的父母。现在把孩子从这对模范父母手中带走,是相当残忍的做法。”

穆迪和伊奇却倾向于支持贝比。“她不过是一时糊涂,犯了个错。”穆迪坚称,珀尔已经把贝比的故事告诉了他,而穆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站在珀尔那边,“起先,她觉得自己不能照顾宝宝,可后来情况变了,她又可以照顾了,而且要回孩子并不意味着把她永远带走。”伊奇的评论更简单:“她是妈妈,他们不是。”这件案子仿佛在她内心深处燃起一道小火苗,虽然她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也暂时没有能力将当下的感觉表达出来。

“克里夫和克莱尔昨晚为了这事吵架了。”一天下午,布莱恩告诉莱克西,他俩躺在布莱恩的床上,衣衫不整,布莱恩这天没去参加曲棍球训练,反而跑到床上来和莱克西练习另一种运动。“他们以前从来没吵过架。”布莱恩父母的争吵是从晚饭时开始的,他去睡觉的时候,父母又展开了一言不发的冷战。“我爸觉得她最好留在麦卡洛家,他认为有贝比这样一个母亲,孩子没有未来。他说,贝比是那种会把贫穷传给下一代的母亲。”

“那你是怎么想的?”莱克西问。布莱恩犹豫了。他父亲当晚的慷慨陈词被他母亲打断了——虽说她经常这么干,但从未像昨晚那样激动。“既然如此,你觉得让那些黑人小孩都去白人家怎么样?”她说,“这样就能打破贫穷的恶性循环吗?”她猛地把锅子丢进洗碗池,溅起一大片水花,“既然他们这么希望帮助黑人群体,为什么不首先改变有弊端的社会制度呢?”布莱恩觉得父亲的论断更合乎逻辑——孩子被白人家庭收养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但与他母亲一样,麦卡洛太太苍白修长的胳膊抱着那个棕色的小身体所形成的色彩对比又让他觉得刺眼,甚至迁怒于始作俑者——贝比。

“我认为她应该学会小心一点儿,这样就能避免现在的情况,”他不自在地说,“比如别忘了用安全套,这很难吗?去药店里买几盒,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你最擅长答非所问,布莱恩。”莱克西站到地板上,抓过牛仔裤。

布莱恩扯掉她手中的裤子。“别去想了,又不关我们的事,对吧?”他搂着她,莱克西很快便忘记了小米拉贝尔和麦卡洛夫妇,除了布莱恩贴在她耳朵上的嘴唇。

在艾德·林的帮助下,贝比正式提交了申请书,法庭授予她临时探访权,每周可以看望女儿一次,为期两小时。麦卡洛夫妇暂时保留婴儿的监护权。

没人对这个安排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