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1980年秋天,刚满十八岁的米娅·赖特从伯特利帕克高中毕业,前往纽约美术学院就读,此前她从未离开过宾夕法尼亚,离家时她带走了两只行李箱和弟弟的爱,却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

直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她才告诉父母自己申请了艺术学院。当然,父母对此早有预感,因为她从小就对那些别人根本不会注意的东西着迷。“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她母亲经常这样说,“坐在婴儿车里时候,你会望着外面的草坪出神。在浴缸洗澡时,你会拿两只杯子,舀着水倒来倒去,如果我不叫你,你会这样玩上一个小时。”米娅记得,婴儿车里的她是在观察青草的嫩叶,它们摸上去像天鹅绒,而杯子边缘的水流会被切断成水滴。她发现每种东西的形态都能变化,在清晨的阳光下,后院里的两块大石头有时会变成泛着白光的“银块”。她读过的书里面,每条河流都有一位河神,每棵树都有树精,每个老太太都是法术强大的仙女,每块鹅卵石中都包裹着一个迷失的灵魂。总之,任何事物都有变形的潜力,她认为这是艺术的真谛。

似乎只有弟弟沃伦理解她看待事物的古怪方式,而且这种理解自他出生前就开始了。母亲怀着弟弟的时候,米娅会拿一根手指敲敲母亲的肚皮,对着他说话:“我的宝贝。”沃伦会在里面踢腿回应。和母亲去杂货店买东西,米娅会指着她的肚子告诉店里的陌生人:“这里面是我的宝贝。”沃伦出生,父母抱着他回到家,米娅立即宣布弟弟归她所有。

“我的小鹌鹑。”她这样叫他,不仅因为“沃伦”这个名字拗口,还因为这样叫很适合他,因为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像一只警觉的小鸟,喜欢歪着脑袋,两只眼睛又亮又专注,在房间里搜寻她。他哭的时候,她知道用什么玩具能够安抚他。他不肯午睡,她就躺在他旁边,把毯子团成鸟窝的样子,给他唱歌,拍着他的小脸,直到他睡着。他从单杠上摔下来,会首先哭着找米娅,米娅拿出碘酒和绷带给他包扎。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他妈妈。”他们的母亲曾经说,半是抱怨,半是叹服。

他俩还有彼此间的秘密语言:出于连他们自己也已经忘记的原因,姐弟俩把黄油叫作“奶酪”,把栖息在树梢的鹩哥叫成“冰鸟”。“别告诉法国来的人。”向沃伦透露某个秘密之前,米娅会如此含蓄地提醒他。沃伦的回答则总是这样的暗语:“连野生长颈鹿都收买不了我。”

后来,十一岁的时候——即将满十二岁——米娅爱上了摄影。

沃伦那时刚刚十岁,不仅喜欢上了运动,而且已经变得十分擅长。他夏天时打棒球,秋天玩橄榄球,冬天打冰球,篮球则是从事三种项目之间的调剂。虽然他和米娅依然很亲密,但他经常需要拿出许多时间来搞训练,所以米娅自然会寻找适合自己的兴趣。

在镇上的旧货店,她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台老式的柯达布朗尼相机,闪光灯和颈带已经不见了,但店主保证相机还能用。当米娅掀开银色的镜头盖,看到整座店堂都收进了取景框的时候,立刻想将它据为己有。她拿出小猫储蓄罐里存着的零花钱买下了它,然后带着相机四处转悠。但她只听从直觉来拍照,从来不按照说明书上的建议使用它,还给柯达公司出版的书《怎样拍摄好照片》写信提意见。她用母亲的旧丝巾做了一条颈带,将相机挂在脖子上,开始到处拍摄奇怪(至少她父母是这么觉得的)的照片:倒塌的破房子、生锈的汽车、丢在路边的垃圾。“你拍的东西真有意思。”有次为她洗照片时,冲印店的店员告诉她,那一次她在连续三天的时间里拍了三张照片,拍摄对象是一只躺在人行道旁的死鸟尸体,店员时常怀疑这个赖特家的女儿脑子可能有点儿毛病。

但对于米娅而言,摄影只是她表达自我的方式之一。她很快又对改造照片产生了兴趣,比如把墨水和洗衣液之类的东西涂抹在上面观察效果,还会用相机给改造过的照片再次拍照。布朗尼相机都具有虚化拍摄的功能,也有避免多重曝光的快门锁——说明书认为,这个功能给使用者提供了便利,你只需要看着取景器,按下快门,就能得到一张照片。可米娅偏偏喜欢玩花样,她喜欢从不同的高度和角度取景,还会用半透明的蜡纸遮住镜头,她尝试过在大雾和暴雨中拍摄,也会跑到烟雾弥漫的保龄球场休息室里寻找素材。

“浪费钱。”当米娅带着一沓又一沓的或模糊或清晰的照片回到家时,她的母亲如此评价女儿的爱好。

随着经验的积累,她开始精通拼凑照片之道:该怎么拼,不该怎么拼,何种程度的夸张与扭曲才算是恰到好处。虽然当时她尚未意识到,但所有这一切练习都是在为她将来成为独一无二的摄影师作准备。一筒胶卷只能拍十二张照片,她学会了谨慎构图,相机没有光圈控制和自动对焦,她学会了以创造性的方式操纵镜头和摄影对象。

赖特家的邻居威尔金森先生住在附近的小山上,他发现米娅有时会一连几周带着相机在附近游荡,不时地拍拍这个,照照那个。米娅和沃伦只知道威尔金森先生是个玩具采购商,他的工作是参加各种玩具展销会,研究参展的商品,给总部打报告,指出哪些玩具有商机。每隔几个月,威尔金森太太会召集邻居家的孩子们,把他积攒的玩具样品分发给他们。这些玩具都是精品:制作圣诞装饰的模具套组、土星花纹的弹力球、戴头巾的金发娃娃、一盒装在小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用于调配的香水。“这是为了清理我家的地下室。”威尔金森太太笑着说。她会保证每一个孩子都分到点什么,哪怕是只悠悠球。威尔金森家的儿子那时已经长大成人,住在马里兰州的什么地方,不再需要玩具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米娅对威尔金森先生的唯一印象:介于马可·波罗和圣诞老人之间,喜欢用宝藏填满他的家。但是在她刚过完十三岁生日不久,一天下午,威尔金森先生站在他家的前廊里,一脸严肃地叫她过去。

“我发现你在这一带晃荡了快一年了,”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米娅吓了一跳,第二天早晨,她把一摞照片带到威尔金森先生家去。除了沃伦,她从没把自己拍的东西给别人看过,沃伦自然会夸张地表示赞美,可威尔金森先生是个成年人,她几乎不认识他,他也没有理由无缘无故地赞赏她的作品。

米娅按响威尔金森家的门铃,威尔金森太太领她走进书房,威尔金森先生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用一部奶油色的打字机打字。看到米娅进来,他把搁打字机的架子一转一拉,折叠起来推进书桌里面的小柜子,打字机仿佛瞬间被书桌吞进了肚子里。

“好了,”他把挂在脖子上的半月形眼镜架到鼻梁上,米娅紧张得膝盖打战,“我们来瞧瞧。”

原来,威尔金森先生本人就是个摄影师——但他更偏向于风景摄影。“我不喜欢风景照里出现人物,”他告诉她,“比起拍人,我更愿意拍树。”每次出差他都会带着相机,抽出旅途中的半天时间进行探索,他从一只文件夹里掏出一沓照片:黎明时的红杉林、河流蜿蜒穿过露珠晶莹的草地、三角形的湖泊一隅探入远方的深林……米娅意识到,威尔金森家走廊里挂的那些照片全部都是他的作品。

“很敏锐,”威尔金森先生说,“你有出色的眼光和出色的直觉。看到这张了吗?”他点了点最上面的那张照片——沃伦坐在一棵梧桐树的矮枝上,背对镜头,在天空的大背景上留下逆光的剪影,“这张很不错,你是怎么学会构图的?”

“我不知道,”米娅承认,“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才是对的。”

威尔金森先生眯起眼睛审视另一张。“很好,保持下去,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他又翻出一张照片,“看到这个了吗?你想抓拍那只松鼠,对不对?”米娅点点头,当时松鼠沿着篱笆顶部向前跑,弯曲起伏的体态和灵动的尾巴让她看得着了迷,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但拍出来的效果很模糊,对焦在篱笆上,而不是松鼠,松鼠反而变成了模糊的一团。米娅想知道威尔金森先生是怎么猜出她的意图的。

“我觉得就是。你需要更好的相机。你那台更适合初学者或者生日派对和圣诞节的时候用用,不适合你。”他敞开柜子,在一堆旧外套和肥大的连衣裙里翻找起来,“因为你想要拍出真正的照片。”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只盒子,“所以需要真正的相机,而不是玩具。”

那是一台尼康F,银黑相间的小巧机身,拿在她的手里却结实沉重。米娅摩挲着机壳上的纹路:“可我不能要。”

“我不是送给你,而是借给你,你想不想要?”不等她回答,威尔金森先生就拉开书桌上的一只抽屉,“反正我也不用它了,但别的人可能用得到。”他从抽屉中取出一筒胶卷,扔给米娅,“况且,”他说,“我很想看看你是怎么用它的。”

那天下午米娅回家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如何将胶片卷到相机内部的卷轴上,如何对焦,如何调整镜头,那些奇怪而令人生畏的新词在她头脑中旋转:光圈值、孔径……她一次又一次地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向外窥视,纤细的十字准星对准的地方,每一件东西仿佛都会变形。

威尔金森先生教她如何从相机中取出胶卷冲印,米娅喜欢上了显影剂营造的效果,他还教她如何通过观察胶片表面的银色光泽来判断显影是否完成。如同驾驶战机练习俯冲拉杆的飞行员,她会刻意拍摄不对焦的照片,选择错误的快门速度或者错误的感光度,看看会发生什么。就像音乐家了解乐器的复杂性那样,她学会了通过控制光源和相机来获得想要的效果。

“可是,怎么才能……”拿冲洗出来的照片与心目中期待的理想作品相比较时,她总会这样问。起初威尔金森先生答得出来,比如“偏移镜头”“虚化背景”“调整焦距”什么的,但是,很快她的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他不得不去查阅书架上的《摄影技术》杂志。

“年轻的女士需要更大的景深,”一天下午,他自言自语道,那时米娅已经十五岁了,“年轻的女士得换一台大画幅相机。”

米娅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相机,但是,过了不久,她就拿出所有打工收入(在迪金森药房做收银员和在汽车餐厅端盘子的收入),准备买新相机。她会捧着威尔金森先生的相机产品目录和摄影杂志研究,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你在选相机上投入的时间比拍照的时间还多。”威尔金森先生揶揄她,但她最终选定了一台心仪的——Graphic View Ⅱ——连威尔金森先生都佩服她的眼光。

“这台机器很可靠,”他说,“物有所值。好好爱护,它会陪伴你一生。”Graphic View Ⅱ(米娅从邮购目录上买的二手货)送到了,像一把小提琴那样包裹在精致的盒子里,米娅立刻意识到威尔金森先生说得没错。

对她的父母来说,这台相机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你花了多少钱买的?”她母亲问,她父亲则在一旁摇头。在他们看来,这东西就像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安置在细长的三脚架上,皱巴巴的机身像一台手风琴,米娅用它拍照时还得躲在一块黑布后面。她试图向父母解释相机的工作原理,但一提到“偏移”和“倾斜”之类的术语,他们就会开始走神,连她心爱的沃伦也听不进去。“我不需要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他表示求饶,“我只想看到你用它拍出来的照片。”自此,米娅意识到,以后的摄影之路都得她一个人走了。

她拍过公园里的树林、夜晚的街灯、园林工人砍倒被雷电劈中的橡树。她拖着大画幅相机,到市中心拍摄一座横跨三河交汇处的生锈的大桥。她拍过沃伦的橄榄球赛,从看台俯视球场,球员们就像火车模型里的微型人偶。“那是我?”沃伦凝视着其中的一个小人偶问。“就是你,小鹌鹑。”米娅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女巫,对着球场魔杖一挥,少年们就变成了豌豆大小的塑料娃娃。

第二天,她把这张照片拿到威尔金森先生家,准备给他看,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威尔金森先生的儿媳。“黛拉昨晚去世了,”儿媳扫了一眼米娅脖子上的相机和手中的照片,问她,“你有什么事吗?”葬礼结束后,威尔金森先生的儿媳和儿子劝说他搬到了银泉的退休之家,因为那里离他们住的地方更近,米娅甚至没有机会和威尔金森先生道别,更不用说给他看照片了。她背着她的相机,又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