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该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学校会把我旷课的事告诉我父母的。”西克尔高地的学校极为重视学生的出勤:每节课开始前,老师会记下旷课者的姓名,交到教务处,校秘会依次给旷课者的家里打电话,告诉学生家长他们的孩子旷课了。

“我帮你请假了,”米娅说,“你和珀尔回来不久,我就打电话告诉学校,说你今天不舒服,明天也不能去上学。”

莱克西觉得自己的脑袋轻飘飘的,好像它是用木头做的。“可必须是家长请假才行。”她喃喃地说,挣扎着直起身体,整个房间又开始旋转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是你妈妈,他们听不出来的。”米娅按住莱克西的肩膀,轻轻推她躺下。她的声音真冷静,莱克西想,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有对策。“休息吧。”莱克西听到米娅说,她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躺在黑暗中,盯着暗沉的夜幕。米娅敲门进来,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我觉得你可能口渴了。”她说,莱克西接过杯子,感激地呷了一口。薄荷茶。手中的马克杯既温暖又坚实,好像温暖强壮的肩膀。

“我给你爸爸打电话了。”米娅说,莱克西突然想起,她母亲明天下午就回家了。

“该死,”她小声说,“你告诉他了?”

“我告诉他,你今晚在这里过夜,是珀尔和我留你在这里过夜的。”

过了一会儿,莱克西说:“谢谢。”

“你可以想留多久留多久,只要你觉得有必要,但我敢打赌,你明天就能回家了。”

莱克西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马克杯。“然后呢?”

“你自己决定该怎么做,该告诉谁。”

米娅站起来准备出去,但一阵恐慌袭上莱克西心头,她抓住米娅的手。

“等等,”她说,“你觉得我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吗?”她哽咽起来,“你认为我是个可怕的人吗?”她以前从未在意过米娅,现在却突然很想知道米娅是否赞成她的做法,米娅是一个如此善良的人,她的不赞成会让莱克西无法忍受。

“噢,莱克西。”米娅再次坐下,没有松开她的手,“你现在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没人希望遇到这种事。”

“但是,如果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呢?”莱克西闭上眼睛,“也许我应该留着它,也许我应该告诉布莱恩,我们可以共同面对。”

“你准备好做一个好母亲了吗?”米娅问,“成为你理想中的好母亲?孩子值得拥有的好妈妈?”她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米娅的手暖暖地盖着莱克西的手。莱克西突然很想靠在米娅肩上,过了一会儿,她真的靠了上去。她第一次把自己当成了珀尔,想象拥有米娅这样的一位母亲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个想法让她又有些头晕起来。

“虽然你会一直为今天的事情伤心,”米娅轻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作错了选择,它只是你不得不背负的重担而已。”她轻轻地扶莱克西坐直,拍拍她的肩膀,弯腰拿起空了的马克杯。

“可是你觉得我选择错了吗?”莱克西坚持问,她相信米娅的判断。

米娅顿了顿,一手握着门把手。“我不知道,莱克西,”她说,“我认为只有你才知道。”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莱克西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次日上午了,屋里没有别人,但角落里的灯已经关了,她的床边还放着一杯水。

珀尔在厨房里吃麦片。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告诉莱克西,“你没事了吧?”

“很快就全恢复了。”莱克西小心翼翼地坐在珀尔对面那张并不配套的椅子上,“你妈妈呢?”

“在你家,她今天很早就去打扫了,因为中午要去餐馆值班。”珀尔突然想起莱克西对麦卡洛收养案的看法,决定不告诉她米娅为什么突然换班:贝比今天要和律师见面,为不到两周后就要举行的法庭聆讯作准备,因此请米娅暂时代她的班。为了转移话题,珀尔把麦片盒子推给莱克西,莱克西抓了一把麦片。

“她昨晚在地板上睡的?”

“跟我睡的。”

“抱歉。”

珀尔耸耸肩。“没关系。我们习惯了。有时候我们没有地方放两张床。”莱克西把一个空碗推到桌子对面。“别直接从盒子里掏着吃,盛进碗里再吃,白痴。”莱克西看上去比昨天年轻了许多,但珀尔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早晨的光线的关系。经过昨天那件事之后,没化妆的莱克西披着头发,面容柔和,坐在她家厨房里吃麦片,感觉挺怪异。

“你妈妈昨天对我真的很好。”莱克西搅动着碗里的麦片。

“我妈妈本来就很好。”珀尔骄傲地说。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

“嗯。”珀尔无法反驳,因为她过去也有同感,但现在她察觉到并非如此,“我觉得那是因为你们以前互相不了解。”

“你觉得她现在喜不喜欢我?”莱克西终于问。

“也许吧。”珀尔笑起来。莱克西站起来,搂着珀尔,亲吻了她的脸颊。

前一天晚上,和珀尔并排躺在她的小床上,米娅揉搓着女儿的脊背,她已经好些年没这么做过了。珀尔很小的时候,她们经常睡一张床:因为找到一张床垫比找到两张容易得多,而且挤在一起睡让人有种两只小动物躲在洞穴里取暖的安全感。可后来珀尔长高了,睡一张床变得越来越不可行,所以母女俩好久没有这样躺在一起了。

“可怜的莱克西,”米娅喃喃地说,“遇到这种事。”她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最后把心一横,还是开了口,“你——你——”她顿了顿,“我们以前从来没谈过这个话题。”

珀尔下意识地向后一退,躲开母亲的手。“噢,我的天,妈妈,能不说这个吗?”

“我只想让你知道要多加小心。”米娅摩挲着拇指指甲上的凹痕说,她前一天工作时不小心弄劈了指甲,“我知道你和穆迪很亲近。”

珀尔的身体一下子变僵了,接着又猛地放松下来。

“妈妈,”珀尔说,“穆迪和我只是朋友。”

“但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要更多。我知道这个过程——”米娅突然住了嘴,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道,根本不清楚友情是如何发展成爱情的。少女时代的她朋友众多,其中一些是男孩——但没有一个和她像穆迪与她女儿这般亲近。他俩似乎总是在一起,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连她这个母亲都听不懂的秘密语言。不止一次,她看到珀尔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整理穆迪的领子,就在前几天,她看到穆迪小心轻柔地摘掉珀尔头发里的一根草叶,眼神中毫无疑问地写着“爱慕”两个字,但米娅从来没对任何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无论中学还是大学,直到现在都没有,她曾经最喜欢的人只有弟弟沃伦。从小到大,她没有见过裸体的男性,也不曾体验到碰触喜欢的人的那种触电般的感觉,唯一让她爱恋的只有艺术——其次就是珀尔。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米娅想,母女之间陷入了沉默。

“妈妈,”黑暗中,米娅无法判断珀尔的表情是严肃还是微笑着的,“你不用担心,我对你保证,我和穆迪没有什么。”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米娅,声音被枕头挡住了一半,“而且我的生理卫生课考了A,那些事我全都懂。”珀尔知道自己说的是事实,没有半句假话,况且省略不同于说谎。她感觉到米娅又开始揉她的背,像她小时候感受到的那样温柔,让她知道自己并不孤独,母亲就在她身边,一切都很好。如同许多年前一样,珀尔立刻便睡着了。

珀尔开始轻声打鼾之后,米娅依然把手放在她背上,仿佛是塑造珀尔肩胛骨的雕塑家,她感受得到女儿的心在她的手掌下方轻柔地跳动,女儿很久不曾让她如此亲近过了。父母们总会渐渐忘记触碰自己的孩子,米娅想。珀尔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总是黏着她,米娅不得不用背带把女儿背在身上,因为只要一把她放下来,珀尔就会哭,母女俩整天贴在一起。长大一点之后,珀尔还是会抱着妈妈的腿,然后抱着她的腰,后来是拉着她的手,好像母亲身上有她非要吸收不可的养分。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床,也经常会半夜爬到米娅的床上,钻进补丁拼凑起来的旧被子里,早晨醒来时,米娅的胳膊会垫在女儿的脑袋底下,珀尔的腿搭在母亲的肚子上。长成青少年之后,珀尔对母亲的亲近举动越来越少,偶尔会在米娅脸上啄一下,或者漫不经心地单手搂搂她,所以这种时刻显得异常珍贵。可能人都是这样的,米娅想,但是要做到亲密并不难,一个拥抱、一个可供依靠的肩膀都可以帮你缓解生活的重压。人需要学会付出和享受这样的亲密,就像你的眼前放了一个苹果,不能只满足于闻到它的香味,还应该把它吃进嘴里,充分彻底地享用它,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珀尔上学之后,莱克西在温斯洛路的房子里待了一上午,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米娅从餐馆里回来时——她不仅带回两个泡沫塑料餐盒,里面装着没卖完的面条,还带回来一个新主意——莱克西还在睡。下午两点钟,电话响了,莱克西终于被吵醒,她走进起居室,看到米娅坐在桌旁,边接电话边拿着铅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我知道,贝比,”米娅对着听筒说,“但你不能认输,否则聆讯时情况会变得更糟,这只是冰山一角。”她瞥了一眼莱克西,转回身去面对电话,“不会有事的,做个深呼吸,我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那是——米拉贝尔的妈妈?”米娅挂了电话,莱克西问。莱克西尴尬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贝比的名字和她女儿出生时的原名。

“她是我的朋友,”米娅重新坐下,莱克西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今天报纸上登了篇文章,说了一些对她不友好的话,暗示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她看看莱克西,“也许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毕竟你父亲是麦卡洛家的代理律师。”

莱克西脸红了。她父亲最近很忙——为了准备即将开始的聆讯,每天都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可她的注意力都在布莱恩身上,还有上大学和流产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生硬地说,又加了一句,“她到底是不是不合格的母亲?”

米娅拿起铅笔,继续画素描。她画的是一张网,莱克西想——不对,也许是个笼子。“也许她以前不太合格,因为当时她的生活很困难。”米娅说。

“无论如何,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莱克西说,她多次听到自己的母亲在打给麦卡洛太太的电话中如此评论贝比,这句话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我认为她的选择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她当时知道自己无法照顾女儿,”米娅匆忙地在画纸的一角写了几个字,“问题在于,现在的情况有所变化,她是否应该得到第二次机会?”

“你觉得她应该吗?”

米娅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了想,说:“大部分情况下,每个人都有不止一次的机会,我们都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它们会变成你不得不随身携带的负担。”

莱克西沉默了,一只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腹部,疼痛的感觉从那里蔓延开来。

“我该回家了,”她终于说,“快要放学了,我妈妈现在很可能已经到家了。”

米娅扫掉桌上的橡皮灰,站了起来。“你准备好了吗?”她说,语气里的温柔让莱克西更疼了。

“没有,”莱克西紧张地笑笑,“但我会准备好的,”她站起来,“谢谢你的……就是,谢谢。”

“你会告诉她吗?”莱克西收拾东西时,米娅问。

莱克西想了想。“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吧,不是现在,可能是将来的某一天。”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和钱包,还有那张粉红色的出院证明,她犹豫了片刻,把它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