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森太太对贝比的同情仅仅持续到她和伊丽莎白共进午餐的那一天。
“贝特西,”星期四,她走进伊丽莎白的办公室,“好久不见,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去年的节日派对?孩子们好吗?”
理查德森太太花了一点时间赞扬了孩子们一通:莱克西被耶鲁录取了,崔普最近参加了曲棍球赛,穆迪考了好分数。像往常一样,她略过伊奇不提,但伊丽莎白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盘算如何帮助埃琳娜,毕竟埃琳娜为她做了那么多,而且,埃琳娜·理查德森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她已经把埃琳娜需要的文件调过来了,就在她的电脑屏幕上,被一个关于预算的电子表格挡着。然而,就在埃琳娜夸耀自己那几个了不起的孩子,她丈夫经办的著名案件,他们打算夏天时改造后院里的景观的时候,伊丽莎白改了主意。直到与埃琳娜面对面,她才想起来,这位老朋友经常用对待孩子的语气对她说话,仿佛她伊丽莎白应该把无所不能的埃琳娜的宝贵见解记录下来,但她可不是什么孩子,这里是她的办公室、她的医院。出于习惯,看到埃琳娜进来的时候,她拿起一支笔来,现在又把它放下了。
“明年我家就只有他们三个了,感觉怪怪的,”理查德森太太说,“比尔一直为了这个案子烦恼。你在派对上见过琳达和马克吧?没有吗?琳达几年前还给你们推荐过一个帮忙照顾狗的人呢。我们都希望早点结案,让他们永远留下孩子。”
伊丽莎白站起来。“我们去吃午饭吧?”她说,接着去拿她的包,但理查德森太太坐着没动。
“我还有件事想要征求你的建议,贝特西,”她说,“还记得吗?”她伸出一只手,关上了门。
伊丽莎白再次坐下,叹了口气,埃琳娜怎么会忘记她的目的呢?“埃琳娜,”她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贝特西,”理查德森太太平静地说,“就看一眼,很简单。我只想寻找一下线索。”
“不是我不想帮你——”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风险的,也不会真的使用这些信息,我只想看看需要从哪些方面进行挖掘。”
“我很愿意帮你,埃琳娜,可我一直在想……”
“贝特西,我什么时候让你为难过?”贝特西·曼维尔,理查德森太太想,总是如此胆小,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那些她想做的事——总是需要人推着,她才会采取行动。从前,连涂口红、买漂亮衣服和上课举手之类的小事,都需要理查德森太太督促伊丽莎白。看来优柔寡断的人总是需要坚定的幕后推手。
“这是保密信息,”伊丽莎白坐直身体,“对不起。”
“贝特西,老实说,我有点儿受伤,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你竟然不信任我。”
“这与信任无关。”伊丽莎白说,但理查德森太太打断了她。她为贝特西做了那么多,她想,是她像母亲那样教小贝特西做这做那,鼓励贝特西走出自我封闭的硬壳,接触外面的世界,才有了今天的伊丽莎白·曼维尔,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室,从事着埃琳娜帮她得到的工作,而她竟然不打算给予她一点儿微小的回报。
理查德森太太从包里拿出一管金色的口红和一面手掌大小的镜子。“大学期间,你一直信任和听从我的建议,不是吗?还记得许多年前,我请你参加我们的圣诞派对吗?我告诉你该给德里克打电话,而不是等他给你打,你照办了,后来情人节的时候你就和他订婚了,对不对?”她用口红在唇角部位最后勾勒了几下,盖好塑料管,“通过信任我的建议,你拥有了丈夫和孩子,是否可以这么说,我的判断力每一次都帮助你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这证实了伊丽莎白长久以来的怀疑:这些年来,埃琳娜一直在树立自己的信誉。也许她是真心想帮助自己,也许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善意,可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帮过伊丽莎白的每一个忙记在了心中的账本上,现在向她要账来了。伊丽莎白突然意识到,埃琳娜觉得她是欠债的,根据公平交易的规则,她有权得到回报。
“你这是因为促成我的婚姻而向我邀功请赏吗?”伊丽莎白说,理查德森太太大吃一惊。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说。
“你知道的,我非常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但我们也要尊重法律和道德,埃琳娜。我很失望,你竟然让我做这种事。你不是一直很有是非观念的吗?”隔着办公桌,两人四目相对,理查德森太太从未见过贝特西目光如此清澈坚定而又涌动着愤怒的样子,她们都没有说话。终于,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伊丽莎白继续盯着老朋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接起电话。
“伊丽莎白·曼维尔。”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太巧了,我刚刚要出去吃午饭。”又是一阵话音传来,理查德森太太觉得对方似乎在道歉,“埃里克,我不需要借口——我只希望搞定这件事。不,我已经等了一个星期,再也不想多等一分钟,听着,我马上下去。”伊丽莎白挂断电话,转向理查德森太太:“我得到楼下去——有个很重要的报告需要我去盯着,院长责无旁贷。”她站起来,“几分钟后我就回来,然后我们去吃饭,我饿了——一点半时我还得回来开会。”
伊丽莎白离开后,理查德森太太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贝特西·曼维尔竟然会那样对她说话,还暗示她的做法不道德?还有什么“院长”“责无旁贷”之类的说辞——似乎在强调她有多么重要,仿佛在提醒理查德森太太:“我现在比你重要得多。”贝特西现在的工作不是她帮忙找的吗?理查德森太太抿起嘴唇。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她迅速绕过办公桌,来到伊丽莎白的座椅旁,抓过鼠标,桌上的电脑屏幕亮了:一张预算开支表出现在桌面上,理查德森太太缩小了电子表格,她想要的那份病人就诊名单立刻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屏幕上。她恍然大悟,原来贝特西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理查德森夫人靠在桌面上,快速拨动鼠标滚轮,浏览表格中的人名,没有什么贝比·周,然而,在三月初的就诊病人中,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珀尔·沃伦。
六分钟后,伊丽莎白·曼维尔回到办公室,看见理查德森太太依旧坐在原处,沉着地握着椅子扶手——刚才她已经把电脑桌面上的文件恢复了原样,伊丽莎白不会发现文件被人看过,她会如释重负地关掉病人名单,为自己敢向埃琳娜·理查德森叫板感到无比自豪。
“去吃饭吧,埃琳娜?”
餐馆里,理查德森太太把手搁在伊丽莎白的胳膊上,“我们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贝特西。我不愿看到我们之间再发生这样的事,今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不要介意。”
“当然。”伊丽莎白叉起一块鸡肉。两人出了她的办公室之后,埃琳娜就变得有些呆滞和冷漠,她总是这样,伊丽莎白想,以为别人都对她有求必应,而今天她伊丽莎白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对埃琳娜说“不”。“莱克西还在演话剧吗?”她问,接下来的午餐时间,两人始终在谈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孩子、交通、天气……实际上,这也是两个女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午餐,虽然她们在余生中还会一直保持联系。
看似纯洁的小珀尔竟然一点儿都不纯洁。返回办公室的路上,理查德森太太想,她很肯定自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早就开始怀疑珀尔和穆迪的关系不只是友谊那么简单,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他们这样的年纪,每天都在一起,难道不会发生什么吗?他们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她知道西克尔的学校多么重视性教育,两年前,她曾是学校董事会的成员,一位家长和她抱怨说,生理卫生课上,老师竟然让她女儿给一只香蕉戴安全套,说这是为了练习。青少年会有性行为,理查德森太太这样答复她,这是年龄和荷尔蒙决定的,我们无法阻止,最好的办法是教他们注意安全。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观点似乎很天真。他们怎么如此不负责任?她想,更迫切的问题是:他们是如何瞒着她去打胎的?竟然敢在她眼皮底下做这种事?
她很想这就跑到学校去,把两个孩子拉出教室,质问他们为什么如此愚蠢。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她又想,每个人都会知道的。她心中清楚,西克尔的女孩经常有打胎的——她们毕竟还是孩子——但保密做得很好,没人愿意将自己的丑事公之于众,因为大家都会说闲话,谣言满天飞,在当事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理查德森太太决定,一回到家她就找穆迪谈谈。
返回办公室,她刚脱下大衣,电话就响了。
“比尔,”她说,“什么事?”
理查德森先生的声音闷闷不乐,他似乎待在一个嘈杂的房间里。“莱茵贝克法官刚才作出了判决,他一小时前把我们召集起来宣判的,我们事先没有准备。”他清清嗓子,“孩子跟着马克和琳达。我们赢了。”
理查德森太太快慰地坐进椅子里,琳达一定很开心,她想。与此同时,她也有一丝小失落——自己这些天来绞尽脑汁作调查,挖掘贝比的过去,想找到一击制胜的秘密武器,最后竟然都不需要。“太好了。”
“他们两个很高兴,当然,贝比·周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一直在尖叫抗议,法警只好把她带到外面去了。”他顿了顿,“可怜的女人,真为她感到难过。”
“是她首先放弃宝宝的。”理查德森太太说,过去六个月,她一直在说这句话,然而这一次听起来却不那么令人信服。她清了清嗓子:“马克和琳达在哪里?”
“他们要开新闻发布会,记者们已经得到了消息,做好了准备,他们下午三点就要发表声明,所以我得挂了。”理查德森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案子结了,孩子是他们的了。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新闻的热度过去,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
“太好了。”理查德森太太再次说。珀尔和穆迪的事情像一只沉重的袋子压在她的肩上,她很想把这件事告诉丈夫,让他帮自己分担一些,但她忍住了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她强迫自己暂时忘掉穆迪。现在是与琳达共同庆祝的时刻。
“我会到法院去,”她说,“三点,对不对?”
西克尔的另一端,温斯洛路的房子里,贝比在米娅的厨房桌旁哭泣,判决宣布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阵尖锐恐怖的哀鸣,仿佛被雷电劈中了耳朵。贝比抱着脑袋瘫软在地,法警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出房间时,她才意识到那阵哀鸣来自她自己的嘴巴。法警的女儿与贝比年纪相仿,他把贝比领进一间接待室,倒了一杯温热的咖啡放到她手里。贝比大口灌下咖啡,每当感觉喉咙里又要发出那样的尖叫时,她就狠狠咬住塑料杯的边缘,杯口几乎被她撕咬成了碎片。她已经失去了言语和感知的能力,宛如身处虚无的空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刀子挖走了。
一杯咖啡喝完,她终于平静下来,法警轻轻地从她手中抽走破碎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领着贝比来到法院后门,送她坐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法警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两张二十美元钞票塞给司机,又对贝比说:“你会好起来的,亲爱的,会没事的,上帝在暗中帮助你。要振作。”他关上出租车门,摇着头回法院里面去了。就这样,贝比躲过了新闻镜头的追逐,没有被挤在前门的记者们挡住,也不曾看到麦卡洛一家正在准备新闻发布会。记者们本想问贝比是否还会再生一个孩子,替她回答问题的艾德·林表示无可奉告。出租车沿着斯托克斯大道向西克尔高地开去,始终双手抱头的贝比也没有来得及最后看女儿一眼,她被带出法庭时,一位社工抱着小米拉贝尔从等候室出来,把孩子交到了麦卡洛太太手中。
五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停在温斯洛路出租屋的门口,米娅正在家里工作,她只看了贝比一眼,就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贝比冷静下来,会告诉她一部分经过,其他的事则是她从第二天的报纸上读到的:麦卡洛夫妇取得了孩子的全部监护权,法庭建议尽快批准他们的收养申请,终止生母的探视权,没有麦卡洛太太的同意,禁止贝比与她女儿进一步接触。米娅只能搂着贝比,领她走进厨房,给她倒一杯热茶,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当天放学时,案件的判决结果已经开始在学校里传开——莫妮卡·林接到了她父亲打来的传呼,莎拉·亨德里克也接到了自己父亲(他在第五频道工作)的传呼,消息是她们两个散布出去的。然而伊奇放学后来到米娅家的时候,还对此一无所知,她像平时一样打开了没有锁住的侧门,上了楼,看到贝比在厨房里哭。
“怎么了?”她低声说,但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从没见过成年人哭成这样,发出动物般的声音,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多年以后,她有时会在深夜里醒来,心跳如鼓,仿佛再次听到贝比的哭声。
米娅一下子站起来,拉着伊奇来到楼梯上,关好厨房的门。“她——要死了吗?”伊奇小声说,这是个荒谬的问题,但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贝比要死了。假如灵魂离开身体意味着死亡,她想,那么贝比听上去就处于这种状态,她的哀鸣就像从破旧的家具中拔出一根长长的铁钉,伊奇本能地把脸埋进米娅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