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死。”米娅说,她紧紧抱住伊奇。
“可是她还好吗?”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米娅抚摸着伊奇的头发,她的发丝像珀尔的一样纤韧倔强,米娅小时候的头发也是这么不听话:你越想抚平它们,它们越要翘起来。“她会熬过去的,因为她必须熬过去。”
“可怎么熬?”伊奇不敢相信有人竟能忍受这样的痛苦。
“我不知道,老实说。但她会的。有时候,就在你觉得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会突然找到办法的。”米娅解释道,“就像草原上的火灾。几年前我在内布拉斯加见过草原起火,看上去像世界末日一样,土地完全被烧黑烧焦,所有绿色都消失了,可烧焦的土壤养分更丰富,新的植被长得更茂盛。”她用指尖抹掉伊奇脸上的泪水,最后摸了一下伊奇的头发,“人也是这样,你知道,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总能找到办法。”
伊奇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告诉她我很抱歉。”她说。
米娅点点头:“我们明天见,好吗?”
与此同时,莱克西和穆迪回到家,在答录机上听到母亲的留言:案子结束了。叫比萨外卖,他们的母亲沉稳地说。电话簿下面的抽屉里有现金。我写完报道之后就回家。爸爸很晚才能回去——他要整理聆讯之后的文件。珀尔知道消息了吗?穆迪想,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他回到自己房间,尽量不去想珀尔在做什么。如他所料,珀尔和崔普当天下午又出去了,她回家看到依旧待在厨房里的贝比时才得知消息。
“结案了。”米娅平静地告诉女儿,无须多说,珀尔看上去已经猜到了结果。
“我很抱歉,贝比,”珀尔说,“非常抱歉——”贝比头也没抬,珀尔消失在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米娅和贝比默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天已经黑透的时候,贝比站起来要走。
“她永远是你的孩子,”米娅告诉贝比,拉起她的手,“你永远是她母亲。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米娅亲吻了贝比的脸颊,送她出门。贝比什么都没说,从进门开始,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米娅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在想什么,要不要强行挽留她在这里过夜。但她觉得,假如自己是贝比,肯定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想被迫和别人说话。后来她才意识到,贝比当晚可能误解了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米娅很想知道,假如自己当时的态度再强硬一些,询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主动向贝比提供帮助,不知道是否能够阻止她下一步的行动……即使多年以后,面对这个疑问,她也无法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回答。
新闻发布会比预期的时间更长——到场的每位记者几乎都有问题要问麦卡洛夫妇,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得飘飘然的麦卡洛夫妇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案子结束了,你们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是的,当然。接下来的几天,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们会和米拉贝尔享受一段安静独处的时间,开始一家人的新生活。米拉贝尔回家后的第一顿饭,你们会为孩子准备什么吃的?麦卡洛太太回答:通心粉和奶酪,她最喜欢的。收养手续何时办完?很快,我们希望。
坐在后排的第十九频道的一位记者举起了手:“你们是否同情再也见不到自己女儿的贝比·周?”
麦卡洛太太身体一僵。“大家不要忘了,”她尖厉地说,“是贝比·周无力抚养米拉贝尔,她抛弃了孩子,放弃了做母亲的责任。当然,这件事令我痛心,不过,重点在于,我们要记住,今天法庭已经作出了决定,认为马克和我是最适合做米拉贝尔的父母的,从此以后,米拉贝尔将在一个稳定、幸福的家庭中生活,我认为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不是吗?”
五点半左右,发布会结束,麦卡洛夫妇带着米拉贝尔回家了。由于丈夫参与了案件的审理,理查德森太太不能为《阳光日报》撰写与本案相关的报道,负责报道的记者是萨姆·李维,理查德森太太则接手了他平时主管的报道类型——城市政策。快到晚上九点钟时,理查德森太太终于完成了工作,回到家里。孩子们不在客厅,莱克西和崔普的车没停在家,理查德森太太在厨房柜台上发现一张字条:妈妈,我去塞丽娜家了,十一点回来。莱克西。崔普没有留下字条,但他一贯如此:从来不记得留言。若在平时,理查德森太太可能会生气,但这一次她却有些松了口气,因为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并不需要旁观者。
来到楼上,她发现伊奇的房门关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比萨送来之前,伊奇就上了楼,而且一直没出来,她始终在回想着贝比痛苦的样子。伊奇把一张托里·阿莫斯的CD放进播放器,调高音量,让音乐尽情啸叫。她有些想哭——虽然她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她躺在床上,拼命压抑眼泪,指甲用力掐着掌心,在上面留下一排半月形的红印。她母亲走过她的门口,朝走廊尽头——穆迪的房间进发时,她已经把整张CD连续听了四遍,第五遍刚刚开始。
假如在平时,理查德森太太会打开门,告诉伊奇关小音量,还要批评一下伊奇听的音乐总是令人沮丧和愤怒,但今天她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她来到穆迪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我需要和你谈谈。”她说。
穆迪躺在床上,吉他搁在旁边,正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什么事?”他没有抬头,也不打算坐起来,这让理查德森太太更加烦躁,她用力关上门,径直走到窗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笔记本。
“看着我,我在和你说话,”她说,“我知道了,你明白吗,你以为我不会知道吗?”
穆迪一愣。“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我瞎了?你以为我注意不到吗?”理查德森太太猛地合上笔记本,“你们两个一直偷偷摸摸,我又不傻,穆迪。我当然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本来我还以为你有那么一点点担当。”
伊奇房间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但穆迪和他母亲都没有注意到。
穆迪慢慢地坐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理查德森太太说,“珀尔的事,还有孩子。”穆迪震惊的表情让她略有迟疑,原来他还不知道,她想。“她没告诉你吗?”理查德森太太问。穆迪茫然地看着她的脸,眼神就像一只随风漂荡的小船。“珀尔没告诉你,”理查德森太太在他的床边坐下,“她打胎了。”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感,假如她早点知道,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她想。穆迪依然什么都没说,理查德森太太靠过去,握住他的手。“我还以为你知道,”她说,“我还以为是你劝她去的。”
穆迪缓慢而冷漠地推开她的手。“我猜,你应该找你的另一个儿子谈谈,”他说,现在轮到理查德森太太吃惊了,“珀尔和我没有什么,不是我的孩子。”他冷笑了一声,又像是猛地咳嗽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去问崔普?他才是和她上床的那个。”
他从母亲的腿上拿起笔记本,重新打开,紧盯着纸页上他自己的笔迹,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她和崔普在一起,他和她做爱,然后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理查德森太太神色恍惚地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崔普?她想。这可能吗?她和穆迪依然没有注意到伊奇的房间突如其来地安静,她也没发现,伊奇的房门现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的伊奇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艰难消化着她刚刚偷听到的信息。
星期五上午,理查德森太太很早就去上班了,因为她不想面对自己的孩子们。前一天晚上,莱克西快半夜时才回家,崔普回来得更晚,虽然平时理查德森太太会责备他晚归,但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楼梯上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出去看,而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酒液已经变温了。崔普和珀尔?她理解珀尔为什么看上崔普——大多数女孩都喜欢他,而她不理解的是崔普喜欢珀尔的原因。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依旧没有想通。这不可能,来到车库时她还在想,他不会喜欢珀尔那种严肃、聪明的女孩,他总是会被肤浅却漂亮开朗的女孩吸引,她觉得自己从珀尔的外表看不出崔普喜欢她的理由。这么说,珀尔的心灵很有深度,或者是崔普有深度?这个想法纠缠了她整整一路。
她考虑了一上午该怎么做。质问崔普?质问珀尔?同时质问他们两个?她和丈夫从来不会对孩子们谈论自己的爱情生活——莱克西和伊奇月经初潮的时候,她只和她们谈过一次关于“责任”的话题。“脆弱性。”伊奇纠正了她说错了的某个词,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可她私下里却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孩子们肯定足够聪明,不会作出不明智的决定,而且学校也会用各种知识武装他们,所以她尽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们做自己的事,根本不需要探听他们在做什么,她也不想知道。而站在崔普和那个女孩面前,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就像当众剥光他们的衣服一样残忍。
终于,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离开办公室,开车来到温斯洛路的小房子。米娅应该在家处理自己的照片,她知道。理查德森太太推开侧门,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这里归根结底还是她的房子,不是米娅的,作为房东,她有权这样做。一楼的公寓很安静,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杨先生肯定在上班,但她能听到米娅在二楼的厨房里忙碌的声音:水壶隆隆作响,沸腾的热气顶着壶盖,发出尖厉的哨声,随后有人把它从炉子上取下来。理查德森太太爬上二楼,发现墙角的油毡刚刚开始起皱,会修好的,她想。她会把整段楼梯——不,整个公寓——彻底整修一遍。
二楼公寓的门没锁,理查德森太太走进厨房,米娅警觉地抬起头。
“我没想到有人会来,”米娅说,她把水壶放回灶台,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有什么事吗?”理查德森太太的目光在公寓里扫过:珀尔的早餐盘子堆在水池里,地上摆了一排抱枕权当沙发,米娅卧室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的地毯上搁着一块床垫。真是可悲的生活,她想,她们拥有的如此之少。接着她看到了一样她熟悉的东西,它就搭在两把不配对的餐椅的其中一把上:伊奇的外套。伊奇上次来的时候忘记拿了,小女儿的粗心大意突然令理查德森太太异常愤怒。伊奇竟然就像住在这里的一样,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好像她是米娅的女儿,不是理查德森太太的女儿。
“我就知道你在背着我搞鬼。”她说。
“什么?”
理查德森太太没有立即回应。连一张真正的床都没有,她想。也没有沙发,什么样的成年人会坐在地上?睡在地上?这叫过日子吗?
“你一定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吧?”她对着厨房桌子说,米娅刚才正在那里把一只狗和一个男人的照片组合在一起,“你觉得没有人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米娅握紧马克杯的手柄。
“是吗?我猜约瑟夫和玛德琳肯定知道。”米娅一言不发,“我猜,他们一定很想知道你在哪里,你的父母也是,他们肯定也希望知道珀尔的下落。”理查德森太太瞥了米娅一眼,“别试图说谎,你是个十分高明的骗子,但我已经都知道了,我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想要什么?”
“知道你的事以后,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你打算改过自新。可我发现你把自己的女儿也养成了和你一样的怪胎。”
“珀尔?”米娅的眼睛睁大了,“你在说什么?”
“你真是个伪君子。你偷了那对夫妇的孩子,又打算从麦卡洛家偷孩子。”
“珀尔是我的孩子。”
“是你帮别人制造出来的孩子吧?”理查德森太太挑起眉毛,“琳达·麦卡洛和我是四十年的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没人比她更有资格得到一个孩子。”
“这不是有没有资格的问题,我认为母亲有权抚养自己的孩子。”
“真的吗?是不是只有说这种话安慰自己,你晚上才能睡得着?”
米娅脸红了。“假如美玲可以自己选择,你不觉得她会选择和自己真正的母亲在一起吗?把她生下来的那个母亲?”
“也许吧。”理查德森太太紧盯着米娅,“瑞恩家很有钱,他们也很想要孩子,他们会给孩子美好的生活。假如珀尔能够选择,你觉得她会选择你吗?像个流浪者一样生活?”
“你看不惯,对不对?”米娅突然说,“我觉得你实在缺乏想象力,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和你不一样的生活,为什么大家不都去住大房子,拥有大草坪、漂亮的汽车和办公室的工作,为什么别人会选择和你选择的不一样的东西。”现在轮到米娅打量理查德森太太了,仿佛理解她的密码就写在她的脸上,“这让你感到恐惧,让你觉得难以把握,因为你放弃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的唇角一挑,露出一抹锐利、怜悯的微笑,“你究竟放弃了什么呢?喜欢的男孩?出远门的机会?还是整个人生?”
理查德森太太伸出手,把米娅放在桌上的狗和男人的照片推到地上。
“我觉得你该走了。”她说。她拿起伊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掸了掸,仿佛上面有灰。“最晚明天。”她把一沓面值一百美元的钞票搁在柜台上,“这些应该比这个月的租金多多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理查德森太太朝门口走去。“问你自己的女儿去吧。”她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