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一点钟的铃响之后,珀尔开始上第七节课,她把书包搁在旁边的椅子上。放学后她会去见崔普,他当天早晨在她的储物柜里留了字条。午饭之后,莱克西也在珀尔的储物柜留了字条:今晚看电影吗?《天地大冲撞》?珀尔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和穆迪不再是朋友,每天两人都会在上课时遇见,但下课铃一响,他就会忙不迭地逃出教室,让她根本没有机会与他和好。现在,穆迪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低头看着《奥赛罗》的笔记。假如一直这样下去,珀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好如初。性能改变一切,她意识到——不仅会改变你和另一方的关系,还会改变你和每个人的关系。
教室里的电话响起时,珀尔还在出神。通常打电话过来的都是教务处,为的都是诸如发现考勤表弄错了、学生迟到了之类的杂事,所以,挂掉电话之后,托马斯老师朝她的课桌走来时,珀尔没怎么注意。
“珀尔,”她轻声说,“教务处说,你妈妈来接你回去,他们让你带着你的东西。”说完,托马斯老师就走回黑板那边去了,她刚刚在上面写下《奥赛罗》第三幕的故事梗概。珀尔疑惑地收拾好书包。难道她忘记什么预先约好的事情了?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吗?她下意识地瞥了穆迪一眼,但穆迪的脸上挂着与她一样的困惑表情,离开教室时,她一直想着穆迪的脸,原来他也不知情。
她从科学楼的大门出来,看到“兔子”停在路边,她母亲斜倚在车头上等着她。
“你来了。”米娅说。
“妈妈,你在这里干什么?”珀尔朝身后瞥了一眼,这是所有青少年在公共场合见到家长时的普遍反应。
“你的储物柜里还有重要的东西吗?”米娅拉开珀尔书包,往里面看看,“你的钱包?卷子?没有了?那我们走吧。”她转身想上车,珀尔拽住了她。
“妈妈,我不能走。下节课我有生物测验。放学后我还要——还要和人见面。我等一下回家找你,好吗?”
“我也不想这么匆忙,”米娅说,珀尔注意到母亲皱起了眉头,这意味着米娅非常忧心,“我们今天就得走了。”
“什么?”珀尔环顾四周,椭圆形的绿色运动场上很空旷,大家都在上课,只有几个学生躲在偏僻的角落里抽烟,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不想走。”
“我知道,亲爱的。但我们必须走。”
每一次,当她母亲决定离开时,最让珀尔感到难舍的往往是些不重要的人和事:某个她默默欣赏的男孩,公园里的某张长椅,或者某一本她没有读完的图书馆藏书。但每次离开的时候,她主要的感觉通常是释然:终于可以放下这里的生活,到另一处开始新的人生了,就像蛇蜕皮。然而这一次,她内心深处涌动的却只有悲伤和愤怒。
“你答应我们会留下来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妈妈,我在这里有朋友,有……”她四下看看,仿佛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会随时出现似的,但莱克西已经去公共休息室继续吃她的午饭了,穆迪在和同学们讨论《奥赛罗》,而崔普——放学后,崔普会在椭圆形运动场的另一头等着她。假如她没有出现,他就会开车走掉。珀尔有一个狂野的想法:如果现在跑到理查德森家,她就安全了。理查德森太太会帮助她,她很肯定。理查德森家会收留她。理查德森家的人永远不会让她走。“求求你了,妈妈,求你,我们能不走吗?”
“我也不想,但我们不得不走。”米娅伸出手来。有那么一会儿,珀尔突然很想变成一棵树,深深扎根在土壤里,谁也带不走她。
“珀尔,亲爱的,”她母亲说,“我很抱歉。现在是时候离开了。”她抓着珀尔的手向后一拉,珀尔仿佛被她连根拔起,跟在母亲身后上了车。
回到温斯洛路的房子时,地上已经摆了几件打包好的行李:临时充当沙发的抱枕装进了袋子里;米娅挂在墙上的照片收进了纸箱。米娅收拾行李的动作一贯迅速,十分擅长把看上去庞大的东西塞进狭小的空间。可在西克尔待的这一年,她们得到的东西比以往多了很多,因此,这一次需要扔掉的东西也就多了起来。
“我这次收拾得特别慢,”米娅承认,她把钥匙搁在桌子上,“还有一些没收拾完。叠好你的衣服,整理一下你的行李袋。”
“你答应过的,”珀尔说,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安全茧——她们的家,真正的家,想到这里,眼泪顺着她因为愤怒而变红的脸颊流下来,“你说过,我们要留在这里,你说过的。”
米娅停了手,伸出一条胳膊搂住珀尔。“我知道我说过,”她说,“我也答应过你,可是,对不起,发生了一些事——”
“我不走。”珀尔把鞋子踢到地板上,跺着脚走进起居室。听见女儿的卧室门砰然关闭,米娅叹了口气,拾起珀尔的运动鞋,来到她的房间门口。珀尔一屁股坐在床上,拖出书包里的数学书和笔记本。
“没时间了。”
“我得做作业了。”
“我们必须打包,”米娅轻轻合起女儿的课本,“然后就得走了。”
珀尔从母亲手中夺回课本,丢到房间对面,在墙壁上砸出一个黑印,接下来丢过去的是她的笔记本、圆珠笔、历史书和一摞笔记卡,最后,她空空如也的书包瘪瘪地摊在地上,好像一块皱巴巴的皮肤。米娅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等待着,珀尔终于不哭了,她的眼泪被一张冷漠、面无表情的脸取代,紧闭着嘴不作声。
“我也以为我们能留下的。”米娅终于说。
“为什么?”珀尔抱着膝盖,蜷起身子看着她母亲,“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好。”米娅叹了口气,整了整珀尔的床单。已经到了下午,天气晴朗,外面有只鸽子咕咕叫,还有割草机的嗡嗡声,一片路过的云彩在草坪上投下一块阴影,徘徊了一阵就飘走了,仿佛这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日子。“我很早以前就在想,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
珀尔安安静静地坐着,凝视着母亲,耐心地等她讲,她知道自己将会听到非常重要的东西,女儿的模样让米娅想起了约瑟夫·瑞恩,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个样子,坐在餐桌对面,等待她的回答。
“我先给你讲讲,”她深吸一口气,“你的沃伦舅舅的故事吧。”
米娅讲完之后,珀尔依然很安静,视线顺着床罩上的绗缝移动。虽然米娅只对她讲了故事的大概,但她们都知道,细节说来话长,它们就像穿插附着在主线上的一串珠子,未来的日子里,沿着这条线,米娅会逐渐把深藏于脑海的最详尽的记忆讲给女儿听。比如,当她开车经过一座黄色的房子时,看到一辆破旧的修理工程车或者两个孩子一起爬山时,会对女儿说:“我有没有给你讲过……”珀尔会立刻全神贯注地做好收集新“珠子”的准备,用以拼凑出她的历史,了解与自己有关的每一件事。只要付出时间和耐心,她会知道她需要知道的一切,而今天,母亲只需要对她讲述这么多。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珀尔问母亲,“我是说,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米娅深吸一口气,如何才能跟别人解释他们喜欢的某个人不值得信任呢?而且对方是个孩子、你所爱的孩子。她只能尽力了。她看到珀尔脸上的表情先是疑惑不解,然后变成痛苦,珀尔无法明白:理查德森太太总是对她那么好,总是夸奖她,珀尔甚至把她当成自己未来的榜样……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她说得对,”米娅终于说,“瑞恩家的人可以给你美好的生活,他们会非常爱你,而且,瑞恩先生是你的父亲。”她从来没有大声说出过这些话,甚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这些字句在她舌头上留下了奇怪的味道。她重复了一遍:“你的父亲。”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珀尔无声地动着嘴,在跟着她说“父亲”这个词,仿佛第一次知道它的读音。“你想要见见他们吗?”米娅问,“我们可以开车去纽约,他们不会很难找。”
对于这个问题,珀尔想了很久。
“现在不想,”她说,“也许有一天,我会的。但不是现在。”她靠在母亲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脑袋顶着母亲的下巴,“你的父母呢?”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的父母?”
“他们还在吗?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米娅犹豫了。“是的,”她说,“我相信我知道。你想见他们吗?”
珀尔把头扭到一边,这个姿态像极了沃伦,她倒吸一口气,“以后吧,”珀尔说,“以后的某一天,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去看他们。”
米娅抱了女儿一会儿,把鼻尖埋在她的头发里,每次这样做,她都会欣慰地发现,女儿的味道始终没有变。米娅突然意识到,珀尔身上有家的味道,仿佛“家”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眼前这个她可以随时带在身边的小家伙。
“我们还是先打包吧。”她说。已经三点半了,学校该放学了。卷衣服的时候,珀尔想,穆迪会直接回家,崔普可能已经放弃了等她——但他会不会还在等呢?抑或是来这里找她?她还没把崔普的事告诉母亲,也不确定该不该告诉。
有人敲门,珀尔简直都要怀疑是自己用意念把崔普召唤了过来,她睁大眼睛,转身看着米娅。
“我去看看是谁,”米娅说,“你待在这里,继续打包。”可能是理查德森太太,她想——然而,来的人是伊奇,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
“门为什么锁着?”伊奇问,几个月来,每天下午她都会来给米娅帮忙,侧门从来不锁,这是为了方便她——以及理查德森家的所有孩子(伊奇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随时出入,无论任何时间遇到了任何麻烦,她都可以来。
“我在——我在处理一些事。”米娅几乎已经忘记了伊奇,只好先找个借口。
“贝比还在这里吗?”对于米娅的奇怪举动,伊奇只能想出这一个原因。
“不,她回家了。我只是——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