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当陈沂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是黄的。黄色炫目的阳光令他睁不开眼睛。身体像个大粽子,被缠了一圈又一圈。远处的炮声仍然清晰可闻。试着抬抬胳膊,可是剧烈的疼痛却又让他放弃了。
所有的伤兵都被放在一块空地上,等待运输队的来临。陈沂生四下看了看,心里有了一种平衡感:几百个伤员里,身上的零件丝毫不缺的除了旁边的一个伤员外,就只有他一个人。
“第五组!第五组该出发了。”一个女护士大声叫道。陈沂生直挺挺地被两个战士给抬了起来。“轻一点,注意脚下!”那个女护士不断地提醒。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在一个路口旁停了下来。陈沂生和几个伤兵被并排放在了一起。那个女护士擦了擦汗,抓下头上的帽子,不停地扇着风。
陈沂生欠了欠身子。
“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那个女护士过来问道。“我,我要解个手......”陈沂生支支吾吾地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女护士点了点头,道:“你等等。”功夫不大,她拎着小便器走了过来。
陈沂生四下望了望,绷带下的脸色变得紫红。他瞧着这女护士,这女护士也瞧着他。不由自主地,陈沂生把头低了下去。
那个女护士走过来,正欲解开他的裤子,陈沂生忙阻止道:“不不,还是俺自己来吧!”女护士“噗嗤”一笑,道:“你的手能动吗?”陈沂生愣了一下,心道:“俺还没到两只手都残废的地步吧!”他从毯子下把右手伸出来,接过了便器。那个女护士瞧了瞧他身上的编号,脸上顿时也红了,窘道:“对不起,弄错了,原来你是九号。”陈沂生也干笑了一声,那女护士柔声吩咐道:“用完了就叫我。”“你叫啥名字?”“江素云!”
江素云已经一天一宿没好好合过眼了。自从赵静被关了禁闭之后,原来赵静的工作就全落在她的身上了。没有办法,正处在预备党员期的她,表现得比以往更加积极。这一批要被送回国内的伤员,都是在战役的第一个阶段就负伤的重伤员。只有陈沂生特殊,至于为什么特殊,医院的领导都不知道。
解过了手,陈沂生靠在一棵树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悠闲地晒着太阳,两个士兵在他的身旁来回地游弋。忽然,一阵痛哭声从伤员中间传了出来。
“孙育新,你哭什么?影响多不好?”江素云走到一个伤号的身边。这个伤号正是那个什么零件都没缺的战士。孙育新将毯子蒙在了头上。身子一耸一耸地。
“他哭什么?”陈沂生好奇地问了问身边瘸了一条腿的伤员。那个伤员看了看他,眼光很奇怪:“你新来的?”“是!”“难怪!”那个瘸腿伤员把身子向他挪了挪,“打完这一仗他就退伍了,据说要回去娶媳妇。”“那是好事呀!”“好事?”瘸腿伤员撇撇嘴,“可是他那个玩意被机枪打烂了......” “喔......”陈沂生没话了。
“你是哪部分的?”瘸腿伤员问。
“x团2营6连。”
“我是z团1营工兵连的,我叫王志伟。”断腿伤员伸出右手。
“我叫陈沂生!”陈沂生握着王志伟的手摇了摇。
“听说,x团打得挺惨,有的连队都打光了。”王志伟叹口气,“兄弟!你能捡条命就算是祖上积了德,可怜我们连的那些兄弟,光是十**岁就死了一大半。”“你们不是工兵连吗?又不是主攻连怎么会死那么多?”
“说来话长哪!”王志伟叹了口气,“本来我们只是排雷,可谁知道越南人的雷区这么大,到后来还剩下一小片区域,器械就不够用了,没办法,从班长开始就用身子滚雷。一个不够就再上一个,那身子炸地......那血呀!......”王志伟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老哥!你也滚雷啦?”陈沂生问道。“就差那么一点点!”王志伟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前面的战友滚了最后一区。”说到这,他神情黯了下来,“本来是我排在他前面的,可是那天他站错了队,所以......唉!”“站错队?”陈沂生摇摇头。在部队里最重要的就是队列队形,从新兵入伍开始抓,几年下来,还找不到自己位子的兵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除非是这个兵有意而为之。“老哥,你们真是好样的!”陈沂生对他敬佩得不得了。
两个人正说着,身边游弋的士兵叫道:“王志伟!你瞎白话什么呢?那条好腿也不想要了?”王志伟忙敬个礼,脸上陪着笑。
陈沂生看不过去了,不满道:“老哥,你也是为国负地伤,他们就这么编排你?你也是的,咋这么老实?”王志海一脸歉意地对他笑笑,转身不言语了。
“你知道个啥?”另一侧的战士小声对他道,“医院有纪律,不许相互打听情况。”“喔!俺明白了。”陈沂生恍然大悟。向这个战士点点头,表示感谢。
“你明白个屁!”那个战士骂了一句,用嘴努了努王志伟,小声道:“你看他的伤......”“伤咋地啦?”陈沂生看了看王志伟,只见他小腿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可怜,都让地雷炸成这个样子了。”陈沂生心里酸酸的。
“唉!”那个士兵叹口气,摇摇头,道:“工兵连是好样的,这谁都知道,提起他们没有不竖大拇指的。”陈沂生点点头,转身在泪流满面的王志伟身上拍了两拍。“可是他......”那个战士指了指王志伟,“他的伤却是他自己故意开枪打的?”“什么?”陈沂生象被触了电一样,赶紧把手收回,还用力搓了搓。
他看看周围的这些伤员,一个个都不说话,除了孙育新还在蒙着头一耸一耸地哭,每个人都在默默地想着心事。
远处的土路上,走过来一个背着冲锋枪的士兵和一个鼓着腮垂头丧气的女兵。“赵静!你快点,都在等你呢!”江素云向赵静摆摆手。赵静白了她一眼,仍然是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江素云跑过去拉着她的手,摇了摇。
“干嘛?”赵静满脸地不高兴。
“吃枪药啦?火气这么大。”江素云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烦人!”赵静扭过头,看着天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持枪战士向江素云敬了个礼,交待了几句,转身离去。
江素云将赵静拉到一边,问道:“还生气哪?别这么小器好不好?”赵静仍是不理不睬。“有巧克力没有?”江素云小声地问。
“没有!”赵静狠狠瞪她一眼。“话梅呢?”“没有!”“果脯也行!”“有你个头。”赵静干脆转过身去。“不就是没上战场么?也不用这么不理人家吧?”江素云摇摇她的小刷子。“哎呀!你烦不烦人?人家正在烦着呢?”
“你烦什么?”
“还不是那个张老虎,不但不让我上战场,还关了我2天禁闭。这不,说我不守纪律要送我回国。还警告我再不好好表现就要处分我,哼哼!恨死他了。”她万分悲痛地看了看遍地的伤员,极度痛苦地叫道:“我的枪啊!我的梦想哪!全没了......”
江素云强忍着笑,搂着她的腰,轻声地安慰着。
一队民夫扛着担架走了过来,在江素云的指挥下,将这些伤兵抬起来顺着土路向北方走去。
赵静走在后面,和陈沂生分在了一起,被两个战士一前一后地夹着。陈沂生向她喊了一声:“喂!咱们又见面了。”赵静白了他一眼没吭声。“谁惹你生气啦?”陈沂生不解地问。赵静向他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道:“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不姓‘喂’,其次......”她顿了顿语气。“......我们认识吗?”
陈沂生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绷带,他不好意思地笑道:“难怪!俺......我是在阵地前,那个肩膀受伤的兵,你还给过我‘桥立刻’......”“是巧克力!”赵静忙纠正错误。“对,对,是桥刻立。是俺......是我忘了。”陈沂生忙解释道。若不是被绷带缠着,他现在的窘样准让赵静笑死。
既然是“老熟人”,赵静可就有了话题,她看了看陈沂生,道:“你要不说‘俺’,我还真想不起来你,你就是那个农村兵,叫什么......”“陈沂生!”“啊!对对!”赵静拍拍后脑勺,“瞧我这记性!”
“你怎么会在这儿?”陈沂生问道。
“别提了,我真是倒霉透顶。”赵静哭丧着脸。突然,她那双明亮地大眼睛在陈沂生的身上扫来扫去......“你看什么?”陈沂生问道。“哎!我说哥们!”赵静叫道。“哥们?”“对!对!”赵静从兜里拿出块水果糖,递给陈沂生。陈沂生没敢接。这部队里,还没见过哪个战士敢随随便便就从兜里掏零食,赵静已经算是异类了。
“拿着,很甜的。”赵静将水果糖揶进陈沂生的怀里。然后道:“你的枪是怎么打的?真神了。还有,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活着,你是怎么办到的?和我说说。”
陈沂生看着怀里的水果糖,犹豫了一下才道:“俺......我小时候,总是端着碗......”
“你总端着碗干什么?”赵静很好奇。陈沂生苦笑了一下,没解释,继续道:“......所以,我的手臂在平端时比别人要稳。当兵后,射击训练就比别人进步得更快。”赵静略有所思,道:“唔!怪不得射击运动员训练都要在臂上挂上砖头。”陈沂生又道:“......再有,我有一套自己的射击方法。”“什么方法?”赵静的精神头来了。“用枪之前一定要先调枪,然后再用抛物线公式将弹道计算出来,再考虑风速雨量等条件对子弹的影响,所以在不同的条件下子弹偏差的角度和位置,我就有了个固定的参数,只要射击时把参数带入就行了。平时练地只不过是速度和子弹击中目标时枪管所处的位置,当然也有运气和感觉。”
赵静听得是一知半解,皱着眉边走边想,陈沂生知道她没理解,指着这远处的一棵树道:“比如这棵树,你的子弹到达这棵树的位置时,比直线弹道偏差了一个角度,那么你在开枪前就事先修正这个角度,那么,这一枪打出去后就有了......”
“这么复杂?”赵静吐吐舌头,“可是客观条件对子弹的影响真有那么大吗?”陈沂生点点头道:“如果你只想成为一个射击合格的好兵,只靠感觉而不考虑其他问题,这也就足够了。但是想成为神射手,那考虑的问题就多了。往往因为你射出的子弹发生了偏差,那射杀目标就会因此而逃生。”
周围的人都在用心地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赵静道:“现在有了冲锋枪,一匣子弹连续打出去总会有一发命中的吧?既然这样,你还那么费劲地记什么角度干嘛?”
陈沂生没吭声,这个问题他也解释不了。从内心来说,他还是认为一弹一命要比百弹一命更能证明一个士兵的射击能力。但是,他也不排斥冲锋枪。
要论射击,大家在训练场上都练过,可陈沂生的射击方法却很少有人这么做过。所以,陈沂生的这番话,对大家的触动都很大。队列中的两个战士就是在听了陈沂生的讲解之后,经过苦练,成为了军中有名的神射手。
“对了,碉堡的机枪射口那么小,你是怎么打中机枪手的?”赵静又问。
陈沂生很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是俺的秘密......”
这的确是陈沂生无法说出地秘密。原因就在于他的一只眼睛有些近视,看见火光或者亮光要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只要向着扩大的亮光中心射击,命中率也就比正常人要高。当年,正因为他还有一只近视眼,所以在征兵时差点没被淘汰。
“还有,你伤得这么重居然没事?有没有什么诀窍?”赵静的嘴巴是一动起来就没完。她是看过陈沂生伤势的,锁骨都打断了,差一点就打到锁骨下动脉。
陈沂生摇摇头,道:“没什么诀窍,命好而已。”
赵静不信,因为她从来就不相信一个人的命会那么好。她看着陈沂生,陈沂生也在看着她。赵静的直觉告诉她:这家伙一定是猫教老虎——留一手,即是这样,她也不再问了,她相信总有一天陈沂生会把一切都告诉她。“总有一天......咦!为什么会是总有一天?难道自己还会一直缠着他不成?这个死农村兵......”想到这,不由偷偷地看了陈沂生一眼,脸上一红,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