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

作者:肖锚

    这是一封刚刚被送来的信。雪白的信封上,一朵鲜艳的茶花绽放着。即醒目又很显眼。轻轻抚了抚那朵茶花,他慢慢拆开了信封……

    敬爱的刘卫国同志:

    您好!

    我是一位教育工作者。自从看到了您的英雄事迹之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原以为**都是些提笼遛鸟、好高骛远,整天无所事事的八旗子弟。可是看到您的事迹,听了您的汇报之后,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对**并不了解,才知道**中也有着思想进步,才华横溢的热血青年。我应该好好向您学习,努力工作,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一切,为党为人民奉献自己的一切。

    顺便问一句:我能和您经常保持联系吗?期盼您的回答。

    我的地址是:岚山市临江区上海东路26-3号

    电话:xxx-xxxxx

    谢谢!

    于萍

    1979年4月24日

    刘卫国把信丢到桌子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瞧着翘到桌子上的脚尖。显得一脸的不耐烦。这样的信每天他都会接到上百封,他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兴奋、好笑和荣誉感。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很深的无奈和厌烦。没出名之前他盼着有一天会有无数个记者采访他,身边会有无数个漂亮的小姑娘围着他转。可是现在,他一听记者的名字头就疼,一看到信就烦。

    “看来人真是不能出名啊!”刘卫国自言自语。的确,无论是谁,你让他把某一段经历每天讲上几遍,你想让他不烦都不行。

    刘卫国伸手摸到这封信,正想把它丢进纸篓。忽然头脑一闪,想到信上的落款是本市的地址时,举起的手停住了。慢慢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很香。

    “居然离得这么近,嗯!这个挺有意思。”他暗道,“比那些什么新疆、内蒙、黑龙江什么的强多了——也见不着面,哪有功夫搭理她们?”他又仔细看了看:“字迹不错,就是不知道人长得怎么样......”想着,他从上衣兜摸出了自来水笔......

    陈沂生的胡子头发乱得已经彻头彻尾可以养鸡了。脸也不洗,用他的话来说也不用出去见人,洗和不洗都没什么区别。伤口好得很快,血痂都已经脱落,脸上现在是黑一块红一块。照王志伟的话说这就是一典型的猴屁股。

    两个人入狱快两个月了,直到目前为止,也没收到任何处理决定,每天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什么往事趣事故事该讲地都讲得差不多了。赵静再没有来过,连李雪梅也没有露面。其间江素云到是来过几次,可除了换药什么也没说。

    日子一天天就在无聊中打发了,这一天,陈沂生正和王志伟下五道棋,俩难兄难弟正在为谁多走了一步而争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时。忽听牢门急促地响起,紧接着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冷冷问道:“你们谁叫陈沂生?”王志伟咽了咽唾沫,颤抖着手指了指一脸死灰的陈沂生。

    两名战士对陈沂生道:“你和我们走一趟吧!”没等他穿好鞋,一左一右架起他就往外拖。即将出门的时候,陈沂生回头看了看呆坐在地上的王志伟,笑了笑,想说什么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门“咣当”一声又被锁上了,王志伟这才缓过神,冲上前去,手扶铁窗栏杆,拖着哭音叫道:“老陈,你要多保重!”说完这句话,他再也忍不住,贴在门上放声痛哭。什么大丈夫,什么老爷们,都他妈滚蛋了。

    陈沂生闭上了眼睛。今天这一步,是他在梦里期盼了好多.,总想有个结果,今天终于有了结果,他反而不再焦虑也不再绝望,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静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两位!待会儿下手的时候麻烦二位做得利落些,我这儿先谢谢了!”陈沂生笑着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再也不吭声了。

    两名战士拖着他仍然是穿走廊爬楼梯,这次,并没有把他押到什么特殊地方,而是进了一间比较宽敞明亮的大屋子。

    室内摆了一排桌椅,桌子前有张凳子。陈沂生被按在凳子上之后,两名战士依然是一左一右两旁矗立。

    陈沂生心想:“看来是判了之后才执行。也好!让我知道他们给俺定得是什么罪,免得到了阴曹地府被一问三不知,做了个糊涂鬼。”想到这,他平静了下心情,开始打量这间屋子。显得轻松起来。

    过了能有十分钟,后门一响,进来位老熟人。陈沂生认识,正是冯刚。今天的冯刚气质可完全变了:笔挺有型的65式军服,一头铮亮的分头配上白皙刚毅的脸,显得是那么英俊和干练。

    他来到桌前放下文件包拉开椅子坐下,先点了根烟,冷冷地看了陈沂生几眼,见陈沂生一脸平静地对视着他,不由得把眼睛瞄向了烟灰缸,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掐灭。

    “你几天没洗脸了?”冯刚问道。

    “俺忘了!兴许是打进来那天起。”陈沂生一脸的无所谓。

    “小姜、小曹!你们俩带他去洗洗脸换换衣服,军容军纪还要不要了?你这样......”

    陈沂生忙打断他道:“指导员!您就别费心了,快点念我也好早点上路。那些麻烦事就不用了。”

    冯刚笑着看着他,想了一想,道:“好吧!既然你这么着急我们就开始吧!”说着,他拉开文件包,取出一张纸,看了看起身立正一脸平静的陈沂生念道:“陈沂生,男,22岁,山东沂水县人氏,中国人民解放军x军x师x团二营六连战士。特查:该同志于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涉嫌临阵脱逃一事因证据不足暂时搁置另案调查。鉴于该同志在675高地战斗中的英勇表现,记三等功一次并提升为x军x师Z团一营一连三排代理排长。此致!......”

    还没等他念完,陈沂生的脑袋“嗡”地一声——他只觉得自己的头在渐渐胀大,眼睛一鼓一鼓地快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似的。冯刚下面念得是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冯刚拿着纸笔要他签字,他才反应过来。这时的他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后背,心剧烈地跳动着,双腿几欲站立不住,要不是身后的战士扶了他一把,很可能他就此摔到地上了。

    “陈沂生同志,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冯刚笑着看着他。陈沂生静了静心抓过文件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看,忽然,他指着一段文字叫道:“都已经查无实据,为什么还要另案调查?”

    冯刚在地上踱了几踱,掏出手绢边擦头边道:“你误会了组织的意思。这查无实据并不是表示这件事情没有。现在,目前的证据不能说明你有罪,可也无法证明你的清白。要不然,就不会只任命你为代理排长。不过,即使是代理排长,这也说明组织对你的重视和信任。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要相信领导要相信组织。你说呢?”他拍了拍陈沂生的肩膀,道:“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至于你陈沂生为人如何我是很清楚地,说实话我也不相信你会临阵脱逃。但是,现在也没有证据能表明你的清白。组织上决不会对这么大的事情置之不理,所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但绝对不是不解决,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说完又拍了拍陈沂生。陈沂生有些不服气,但是他也没什么办法,这三个月的监狱没白做,他冷静多了也明白了许多事情。这要在以前,他一定会对冯刚说刘卫国才是逃兵,可是现在,他不想再争论这件事情,直觉告诉他争论也没用:没有证据证明他陈沂生是清白的,可同样他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刘卫国是逃兵。如果自己一味坚持,估计到后来刘卫国照样是刘卫国,而他陈沂生却不一定还是陈沂生。

    冯刚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陈沂生,笑了笑,同样,直觉也告诉他:这个兵变了,变得成熟了,也变得让他放心了。于是,他和蔼地对陈沂生道:“你现在已经是干部了,今后要严格要求自己起到带头作用。你现在就可以出狱了,对了!别忘记好好洗个澡理理发。把个人内务处理完之后,明天先去教导队报到。能不能早日把‘代理’两个字摘掉可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呦!”

    望着陈沂生远去的背影,刘卫国从后门悄悄走进来,抱着双手看着收拾文件正准备离去的冯刚。

    “你有什么事儿吗?”冯刚拉好文件夹,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刘卫国转到桌前,笑眯眯地道:“你真行!没想到你还有一副普萨心肠,真不愧是体贴爱护战士的好领导。”“你什么意思?”冯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什么意思?我他妈帮你弄到副处长的位置,可你倒好,就是这么谢我的?不杀了这小子反而还升他的官,我的耳朵不是出毛病听错了吧?”刘卫国背着手,俯下身来仰望着冯刚,一脸地讪笑。

    “你他妈也不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个什么?嗯?你说说你知道什么?”冯刚气得将军帽和文件包重重摔在桌子上。不过,他马上就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看,顺手把门轻轻关上。

    “你不用这么紧张,外面没人。”刘卫国冷笑几声。冯刚走过来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从赵军长那传过来一封文件?”“什么文件这么重要?”“还有什么?不就是陈沂生的病志吗!”“这有什么?他那份病志我又不是没见过,也没什么稀奇的。”“不一样!”冯刚在地上转了几圈,手指点着桌子轻声道:“这份和上回的不一样,上回那个工农兵学员会看什么病?可这回是总院的老外科主任写地病志。”“这又能怎样?”“怎样?”冯刚望着刘卫国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真想抬腿一脚踹死他。

    压压火,他道:“这份病志中不但详细写明了陈沂生的受伤时间、部位、处理方法。就连弹着痕迹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呀?”刘卫国还是没明白。冯刚心里这个气呀,暗骂:“和他妈笨蛋说话就是费劲!”但表面上还不能不表现得亲切一些:“没什么?这里的问题可就大了。据他提供:陈沂生的肩部贯穿伤有两处,一处是从前向后,另一处是从后向前。这两处枪伤都是出口高于入口,前一处就不用说了,那肯定是山下越南人打的。可后一处呢?他怀疑有人伏地从他背后开了一枪。我问你,崖山让越南人突破了吗?我们在阵地侧后可没看到有过越南鬼子的尸体,那么这一枪是哪来的?即便是越南人上了崖山阵地向逃下山的陈沂生开了一枪,可这弹道也应该是入口高于出口才是,怎么会差距这么大?据你说,陈沂声逃跑时你开过一枪,如果这一枪真是你打得,可你又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听到这,刘卫国登时冒了一身的冷汗,不由自主地回避开冯刚的目光,口中喃喃道:“这个我怎么知道?怎么知道......”

    冯刚摇摇头叹口气道:“虽然这份病志对陈沂生很有利,但是这也不能证明他没逃跑过。基于这一点,军、师里的老首长就把它压下了。树立一个典型不容易,当然,这典型还是要继续树立的。不过也不能在这种条件下稀里糊涂就把陈沂生给毙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正在搞拨乱反正,风声正紧。这时候谁还敢再出什么事?”刘卫国不服气,赌气道:“难道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便宜他?”冯刚摇摇头,点着一根烟,又道:“陈沂生好在也没一口咬定你有什么问题?不过这个人始终是个麻烦,他就象是颗定时炸弹,留着他一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那你还升他的职?”“他升不升职这不是我说得算,这是老首长决定的。”“老首长怎么会这么决定?”冯刚拍了拍刘卫国的肩,道:“这一点你就不能不佩服老首长的深谋远虑。”他看着刘卫国:“你知道Z团一营一连是什么单位?”“不就是个侦察连吗?”“没这么简单!”冯刚摇摇头,“这个连队三个月后又要开赴前线。你想想,侦察连执行的都是极其危险的任务,这陈沂生还要我们费劲心思去杀他吗?”刘卫国恍然大悟,点头赞道:“高!实在是高!借刀杀人不留痕迹,这老首长实在是高!”冯刚点点头,拍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转身拿起包和帽子快步离去。只留下还在回味着的刘卫国,把玩着印着茶花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