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排长,算了,俺……俺还是不问了!”这个兵怯生生地看着陈沂生,不由自主地缩缩脖子。
陈沂生低头想了半天,没言语。这个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种静寂的气氛,弄得大家都不太适应。
“你叫啥名字?”陈沂生问道,
“俺,俺叫郑宝财!”那个兵小声回答。
“郑宝财!”陈沂生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如果俺说俺也不知道能给多少钱你信不信?”
“俺……俺信……”
“你真地信吗?”陈沂生苦笑着看看他。
“俺……”郑宝财被陈沂生看得深深低下头去。
“郑宝财!你他妈是不是皮痒了?”邵海山“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他的鼻子一阵臭骂:“操你***!你还是不是军人?嗯?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嗯?想赚钱你就他妈滚回家去,别来当兵?”他指着大家,“你问问这些战友,哪一个像你这么无耻?我们当兵打仗难道就是为了钱吗?”
“班长!你误会了俺,俺不是这个意思。”郑宝财急得快要哭了,“俺这是莫法子啊!”他转身向大家鞠躬,边鞠躬边赔不是:“俺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可俺决不是怕死鬼……”
“俺明白!”陈沂生接过话来。细心的战士,可以清楚地看到陈沂生眼中充满了泪。“老邵!你先别急,你就让他把话说完整吧!”邵海山悻悻地坐了下来。可是这时,郑宝财却吓得不敢再说什么了。
“你是哪里人?”陈沂生问。
“俺,俺是河南人……”郑宝财吓得不轻,说话都说不清楚。
“家里有几口人?”陈沂生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别紧张。 “俺,俺家有九口,俺爹俺娘俺姐俺弟俺妹。”
“你家里是不是很穷,又欠了债?”
“是……咦!排长,你咋知道地?俺和旁人莫说过!”
“俺咋知道?”陈沂生听他这么一说,快要哭了,“俺还知道你一定会是个好兵!”说完,他抓住郑宝财那双大粗手,用力摇了摇一脸莫名其妙的郑宝财。
“是农村兵的都给我站起来!”陈沂生回身大叫。“呼啦!”一声,站起来一大半。看着这些满脸憨厚,却又雅气未退的战友,陈沂生嘴唇动了动,想说又说不出什么。许久,他举起右手为大家敬个礼,拖着哭腔喊道:“弟兄们!有水平的话我讲不出来,可是我就想说说心里话:你们和我一样,自打穿上这身军装,就是打心眼里把这条命交给国家了。国家养了咱们这么多年,现在国家需要咱们,咱能干什么?就是要豁出这条命,你们说是不是?”
“是!”
“有的弟兄家里穷,还有这儿那儿的地方放不下。可是没法子:谁让咱们是军人!是军人你就不能孬,明知有去无回你也得给我硬着头皮上!”他扫了一眼默默无语的战友,“我还是这句话:我绝不勉强谁,想留下的现在还来得及,毕竟你们也都是爹妈养的,除了你们爹妈没有任何人能平白无故地叫你们送死。我今天就破了例:你们有没有不想去的?我批准!”
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没人吱声。
“排长!你别说了,是死是活俺跟着你,谁让俺是当兵的?”郑宝财表态了。
“你们呢?”
“排长!你下命令吧!咱们也不是孬种!”众人异口同声。
“好!”陈沂生一捶桌子,“我向你们保证:我陈沂生绝对不会丢下任何一位弟兄。大不了就让咱们在黄泉路上喝个痛快吧!记住我一句话:咱二排没有孬种!”
夜深了,听着窗外蟋蟀的叫声,陈沂生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就要出发了,行动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在他脑子里反复思考着。“还是当战士好啊!”他念叨着,当兵的时候,只要服从命令就行了,没这么多烦心事。现在,哪怕是一块压缩干粮,他都要想着什么时候装在哪里合适。
“排长!你还没睡哪?明天可是要行动了。”他身边的周小米迷迷糊糊催着他。
“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儿。”陈沂生披上衣服,穿鞋走出寝室,来到办公桌前拧开灯。
“俺该给娘写封信了,从打年初就没给她老人家写过信,她该着急了吧!”想着娘,他就觉得一阵地心酸,“也不知那一百块钱寄到没有,今年的饥荒该是还上了吧?”想着娘就着火盆暗淡的火光缝缝补补的样子,眼睛一湿,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抹把脸,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白纸,又从周小米的挎包里摸出一管钢笔,甩了甩,哈哈气,郑重地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娘!俺是小宰子,您老身体还好吗?俺一切都好,您老别惦记!俺在部队一切都挺好,还提了排长,就和村里的小队长差不多,手下管着三十来号人。俺现在要拿工资了,这下子咱家就有了盼头,等还了债,俺再给您老娶个儿媳妇,咱们一家人舒舒坦坦过日子。
俺在部队表现可好了,连长指导员对俺和亲弟兄一样,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俺,他们还说有空就和俺一起去看您老人家。说实话,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战友和兄弟。
您老上次来信说家里面又给俺介绍个对象,俺想过了,还是算了吧!主要是现在很忙,没时间去考虑个人问题。再说咱家这条件,就是人家不嫌弃咱,也别让人家一过门就跟着背了一身债不是?咱可别害了人家。
娘!您老现在年纪大了,要多注意身子,地里的那些活儿,能不干就不要干了,咱家是军属,村里会照顾的。我这几年不在家,也没少麻烦左邻右舍的乡亲,你替俺向他们带个好,就说谢谢他们,俺这辈子是不会忘记这些乡亲们的。对了,刘二叔还好吗?俺走的时候他的肚子老疼,去医院看看吧!别为了省那几个钱耽误了治病。张二婶家的老三现在是不是比锄头还高了?小时候他总偷咱家地里的包谷,那时候俺一追上他他就满地打滚甩鼻涕,现在该懂事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些乡亲,挺想他们的。
娘!俺给您寄地钱您收到没有?除了还债的,您老也别攒了,想吃啥就吃啥吧!苦了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过。一想起您那满头的白头发,俺就想哭。俺不要你给俺攒钱娶媳妇,只想您老在有生之年能吃到听别人说的那个槽子糕。俺傻呀!小时候不懂事总缠着你要槽子糕吃,你也没少打俺,可是俺哪知道您老连顿像样的饱饭都没吃过,哪还有钱买什么槽子糕?
现在,咱家也算是快熬出头了,娘啊!您老就别再那么省了,宰子啥也不缺,将来也不会缺媳妇,您就不要老在心里合计这件事了。身体要紧,没了娘俺在这世上还有啥亲人了?
对了娘,部队这一时期要集训,俺恐怕又要好长时间才能给您写信,您不用惦记俺,俺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您老要保重,俺会记住您老的话:少说话,多干活的。
敬礼
宰子
1979年9月1日”
放下笔,陈沂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娘啊!你多保重吧!儿子有可能不能尽孝了!”他轻声地啜泣。蓦地,他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从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嗳!要是想两全就只能是给娘找个儿媳妇,可这又怎么可能?排长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我现在还是个兵啊!”想到媳妇,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又闪出了两把小刷子……“她现在在哪呢?会不会又把我名字忘了,还叫我‘农村兵’?”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拿起笔,给小刷子写信,刚写了两行,觉得又不妥,抓起信来团了团,撕了个粉碎。
手中握着那团废纸,可是眼中却已经痴了……
九月岚山市的傍晚依然是热气袭人。敞开窗子,开着风扇,手里还摇着蒲扇。但是这些仍然没有降低宋玉琴心中的烦热。50多岁的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些。也许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却揭示着她那不同于常人的非凡经历。的确,正局级的宋玉琴有着令旁人羡慕的资历:十五岁参加伟大的1.29运动,十七岁投向革命的圣地——延安。十九岁经党内一位老大姐介绍嫁给了时任八路军某师某团的政委刘绍光。成为当时最令人羡慕的一对革命伴侣。
解放后,宋玉琴转业到地方,从正科级干起,历经各场运动——上过山,下过乡,进过干校,住过牛棚。始终坚持原则,从未动摇过对党对人民的信念。直至今天,当熟悉她的人一提起宋大姐,无不交口称赞:“老宋这个人,厉害!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哪!三个男的都比不上她一个。那一身正气……难得啊!”
如今,一身正气的宋玉琴宋大姐,却在自己的心理憋了一口气。这股萦绕了几天的闷气,却让她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坚定和干练了。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妈!您还没休息哪?”
“你回来啦?”
“是的,妈”
“吃饭了吗?”
“吃过了,您……”
“是和一位姑娘一起吃的吧?”
“这……”
宋玉琴叹口气,指着身旁的沙发道:“卫国呀!你坐,妈有些事情要问问你。”
刘卫国看了看沙发,心里有点虚。不过,还是慢慢走到母亲的身边坐了下来。
“卫国呀!妈听说你处了个对象,是不是?”
“妈!您这是听谁说的?”
“有还是没有?”
“这个……”刘卫国想了想,知道母亲这么问肯定是有了证据,想打马虎眼是不成了。于是,他鼓足勇气道:“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宋玉琴听了这话,顿时就觉得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揪似的,灼痛无比。
“妈!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问你,那姑娘你认识多久了?”
“我们……通信通了有两个月,见面嘛!……才处了两个月!”
“嗨!”宋玉琴重重叹口气,用扇子不停地点着沙发道:“我说卫国呀!你们这四个孩子,怎么就你最让妈操心呢?啊?”
“妈!您这是……”
“你已经不小了,该懂事了!你说说,这么大的事你是和你爸爸商量了还是和我商量了?怎么能这么不理智呢?”
“妈!这算什么大事啊?再说,这不八字还没一撇嘛!”刘卫国不以为然。
“你说什么?”宋玉琴火气上来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你不用糊弄我!妈是过来人,你这点小九九瞒了别人还行,难道你还能瞒过妈?”
“妈!”刘卫国有些不耐烦了,“您这事是不是急得早了些?我和她这不还没怎么呢吗?您看看你,好像我真地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
“好吧!既然是这样,妈就把话表明了:你这对象妈不同意。”
“凭什么呀!”刘卫国“呼”地站起来,声音不知不觉也高上去了,“人家小于哪点不好,凭什么你就不同意?”
“卫国!你这是和妈说话吗?”宋玉琴把扇子一拍,气得嘴唇直哆嗦。刘卫国似乎也觉察到有失分寸,忙低下头来,做回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卫国啊!”宋玉琴压压火,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道:“不是妈要干涉你找对象,而是你还年轻,分不轻谁是有心谁是无意……”
“妈!我不小了,我都22岁了,您怎么还当我是孩子?”
“你能不能让妈把话说完?”宋玉琴气得快炸了。
“好好!你说你说!”刘卫国没办法,只好乖乖听着。
“卫国啊!这姑娘你了解吗?你知道她是不是奔着咱家来的?……”
“我敢保证!小于绝对不是那种人!”刘卫国举了一半的手,在宋玉琴冷冰冰地注视下,乖乖放下了,无奈,他只好耸耸肩:“好好!你说,你接着说。”
宋玉琴喝口凉茶,又道“这热恋中的人最容易丧失警惕性,特别是男孩子,头脑一热就不考虑别的。你怎么不想想:她这么漂亮的姑娘,为什么不给别人写信,而是偏偏给你写信?”
“妈!你都知道了?”刘卫国害怕了,当一个人的秘密再也不成为秘密时,那种信念上的崩溃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以啊!妈要提醒你,”宋玉琴没有正面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继续自己的话题:“这婚姻大事可要三思,绝对不能儿戏!”看看儿子的表情,她很失望:儿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了解过这个于萍!就是个普通教员家庭的孩子。妈不是说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不好,而是这个于萍,她的动机妈不放心。”
“妈!”刘卫国又不耐烦了,“你不了解小于,她根本就不象你想象地那样!”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宋玉琴气得抬手就要打,可是举起的手还没等落下,发现儿子的眼中充满了委屈的泪,这手就再也落不下去了。
“卫国!”宋玉琴擦擦眼睛,“你爸爸和我身体都不好,你就别让我们再为你操心了行吗?”
“妈!我……”
“妈也知道这难为你了,感情的事也不是说断就断地。不过,你放心,不就是找个漂亮姑娘吗?这事包在妈身上了!”她把身子向前凑了凑:“妈前两天和你齐阿姨通过气了……”
“哪个齐阿姨?”刘卫国心乱如麻,没心思听宋玉琴讲于萍以外的话题,只想着快点结束谈话,好好想想对策。
宋玉琴没管儿子愿不愿意听,继续说道:“就是你们赵军长的爱人——后勤部的齐部长。她家里有个姑娘,长得那是没说的,比起那个于萍强多了。我看你齐阿姨也有这个意思,要是你同意的话,我看……”
“齐阿姨家的姑娘?”刘卫国的脑海中一下子迸出个疏着两把小刷子的少女,“是她?”
“你们认识?”宋玉琴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既然你们认识,那就好办了。”
刘卫国没再说什么,沉默了许久。突然,他又“嘿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