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油漆斑脱的小车停在小院的红土地上。两个老头沮丧着脸站在一张木床的床前。老邢斜倚在满是补丁的棉絮上,一口接一口地咳着血,有进气不见出气。潮红的脸上,满是绝望。
“老团长!按照您的吩咐,该做的事我们已经都做了!”老严低声说道,“凡是受过越南**害,能找到村民我们都找过了。舆论是造出去了,就看看这些当官的能不能看在老百姓的面子上,放过那傻小子!”
“咳!......”老邢点点头,又咳了两声,把一口血痰吐向老贺手中的痰盂,缓缓说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就看......就看着孩子的......造化啦!但愿,他们这些人民的官,能......能听听民众的意见......给这孩子留条生路......咳!咳......”
“老团长!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不是还有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吗?”老贺眼圈红了,眼泪润湿了眼眶。
“贺秃子!你......你个***,把......把猫尿给老子......憋回去......咱特团,没......没有孬种......”
“是!”老贺擦擦泪。
“老严......”老邢指指红木箱子,“给我......给我再来一点......咳!咳......”
“老团长,这东西不能再吃啦!那可是毒药啊!”
“没,没办法......我这痨病......是好不了啦!再给我来一点......让我喘口气......”
“老团长......”
“去......这是命令......”
“是!”老严一狠心,从红木箱子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裹。轻轻翻开之后,露出一块棕青色的大烟土。他用指甲跳了一块放入茶杯之后,又将烟土迅速放回木箱。
“憋死我了......”老邢又吐出一口血痰之后,被老贺扶着,坐起来,“老贺!你帮我在炉子上烧点水,我口渴......”
“是!我这就去烧......”
“老团长,你好些了吗?”老严急切地问。
“我看来是大限已到,没几天好日子了!”老邢叹口气。蜡黄色的脸庞上,抹着一团红晕。
“老团长!您别这么泄气好不好?我们还都盼着和你一起去看老丁。”
“没用了,我恐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老丁了!”老邢看着窗外说道,“咱们一个锅里吃饭,生生死死在一起混了几十年,这已经够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宴不是?”说着,又看看自己的两位老部下,“你们都走吧!我这病碍人,你们总呆在我这里不好。”
“老团长!你快别说了,都一起过了几十年,我们什么时候分开过?”
“走吧!”老邢摇摇头,“该走了......你们明天有空再过来不是挺好么?”
“您别说了,我们不走!”
“......这是命令......”老邢一瞪眼睛。
“......是......”两个人委委屈屈地站起来,相互看看。可是谁也不想先走。
老邢无奈,向二人摆摆手,把身子扭过去......
听着二人的长吁短叹,拖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老邢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
“该准备一下了......”他想,“东西都放在箱子里了,估计他们能找到。”他转过身子,瞧着顶棚的碎草,心中又道:“还有很多事情都没办完,真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我总得给后人留点什么,留什么呢?”他思量着,心里却是一片的空白。
老邢是从一周之前开始病的。一周前的下午,一高一矮两个穿着蓝灰色中山装的人找到了正在摆摊的老邢。
“你是干什么的?谁允许你在这里摆摊的?”矮胖子问道。
“我?我......我这也是混口饭吃”老邢忙站了起来赔笑。
“混口饭吃?”矮胖子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没干什么.....”老邢实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你是无业游民喽?”矮胖子松口气。
“是......您是?”
“这是我们新来的张主任!”高个子插了一句。
“嗯!不错,我就是负责这一地区的张景贵!”矮胖子官威十足。
“啊!张主任,您看您看......”老邢心想,“来个人就是官,我哪知道你是管什么的主任?”
“不用看了!”张主任夹着文件包冷冷说道:“我们注意你很久了,没经过允许你就在这里摆摊,这是犯法地,现在,你就把摊子收了,跟我们去交罚款......”
“交罚款?交多少?”老邢心里有点慌。
“十五块!”
“十五块?我,我没有......”老邢很为难,一个星期,他也没赚够十元钱哪!
“总之!除了交罚款之外,你还要写份检查,要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可,可......”老邢面如黄土,结结巴巴地道,“可是我不干这个......我,我吃什么啊?”
“你吃什么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不是还有其他部门吗?总之,你是不能再摆摊了!”张主任不冷不热地说道。
“同......同志!您能不能行个方便,您看看,我就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头子,又没个工作。您要是不让我摆摊,我,我就饿死了......”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宁?”高个子不耐烦了,“我们这是执法——执法你懂不懂?你再这样就是妨碍我们执法,你懂不懂?妨碍执法那是罪加一等的!”
“同志!”老邢实在没办法了,“我求求你们还不行?”他看了看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心里更加着急,“我下回注意,这次,这次你们就高抬贵手行不行?”
“高抬贵手?”高个子哼了一声,“我们这是公事公办你懂不懂?如果每个人我们都高抬贵手,那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少废话,让你交钱你就交钱,再多说几句就罚你二十!”
“二十?”老邢头都大了,心里一着急,喊道:“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你看看我这浑身上下值个二十块钱吗?人总得讲个道理吧?”
“讲道理?你说谁不讲道理?难道说政府吗?我们执行政府的法规,你却说我没不讲道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把你户口本拿出来!”张主任也火了。
“我没带!”老邢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你还挺横!”高个子上前抓住老邢的衣领,“你跟我们走一趟!”
“你放开我!”老邢也不甘示弱,两个人扭到了一起。
“唉!那位同志,有话说话,你对一个老头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周围的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
“小柳,你把手放开!”张主任制止了高个子,回过身对老邢说道,“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我找你们领导说话!”
“我......我没单位......民政部门还没给我安排......”
“民政?安排工作什么时候轮到民政啦?人事局是干什么的?”小柳很奇怪。
“我......我是国民党老兵......”老邢边说边低下了头......
“国民党?还老兵?”张主任瞧着他。
“可我抗过日,去缅甸打过日本人......”老邢解释道。
“闹了半天只是个国民党而已,”张主任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嘲讽,“国民党就国民党嘛!还抗什么日?怎么?国民党难道还抗日吗?”
“你,你......”老邢被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张主任,想辩解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国民党抗日?真是天下奇闻,不杀不抢咱们老百姓就不错了!”嘘声一片的人群中,有人高声讥讽道。
“真是扯***蛋,走吧!大伙都散了吧!听个国民党瞎白话个啥?走吧!都走吧!......”几个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随着人群的渐渐消散,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你还看什么呢?跟我们走吧!”张主任一努嘴,示意小柳推上车子。
“走就走!我还就不信天下连个说理的地方也没有!”老邢气得都快失去了理智。
老邢跟着这二位走了......他身后的几位看热闹的老人叹了口气,随后又摇了摇头。
“你给我蹲下!谁让你站起来的?”小柳边翻着老邢的车子边对半蹲在地上的老邢喊道。
“小同志......我......”老邢刚要解释,却又被粗暴地打断了。
“你叫谁同志?我什么时候和国民党是同志啦?”小柳吼了一声。
“好好......那,那就叫你柳先生好不好?”
“你什么也别叫,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蹲着!”
“可,可是我有老寒腿,蹲不了太久......”
“毛病到不少,怎么就你事最多?”
“我......”
“小柳!”一旁的张主任叫道,“你也不要用这个态度嘛!现在都已经粉碎了“四人帮’,不能用那种态度对待群众。哪怕是对国民党的旧军人,我们也不能这样是不是?现在,有些改造好的国民党旧军人不是开始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对待了嘛?”张主任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了汽车声。
“噢!派出所的同志来了!”张主任放下手中的《人民日报》,迎了出去......
“刘所长!稀客稀客,你可真是大忙人啊!我不请看来你是真不会登我这座小庙的。是不是啊?”
“老张!你这话是说到哪里去啦?你一个电话,我这不是放下手里的工作马上就来了嘛?”说话间,两个警察随着张主任从外面一前一后走进来。走在最前面和张主任说着话的警察,敞胸露怀,手里还掐着武装带。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这警察一指老邢。
“对对!就是这个来历有点不明的人,希望你们派出所的同志帮忙查一查。”说着话,一根香烟就送到刘所长的面前。
“我,我不是......”老邢刚要解释,没想到那刘所长叼着香烟,手中的皮带在办公桌上敲了敲喊道:“你给我老实点。谁让你说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有你说话的权利吗?”
“我......”
“你什么你?给我蹲一边去......”刘所长把香烟凑到火苗上,猛吸了两口。
老邢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连说话的权利都给人省了?”
“你叫什么名字?”刘所长翘着腿坐在办公椅上,边抽烟便盘问老邢。
“邢维正!”
“年龄!”
“60岁!”
“当过国民党?”
“当过!”
“国民党哪个部队的?”
“国民革命军第200师......”
“国民党就国民党,还什么国民革命军,你唬谁哪?什么职务?”
“你问哪个时期的?”
“哪个时期?怎么?你还在军统干过?”刘所长的眼睛一亮。
“我......我曾任200师上士班长,新38师中尉连长,上尉营长。国民革命军第x特战团团长!不知你想知道哪一个?”
“特战团?你还当过特务?”刘所长来了兴趣。
“特战团不是特务团!”老邢耐心解释道。
“有区别吗?”
“有!”
“什么区别?”
“特战团是特种作战团!”
“那还不是一样嘛?特种作战,那还不是属于特务的一种作战,有什么区别吗?我看是区别不大!”
“你!......”老邢的心真叫堵啊!和这种人说话,无论是谁,考验的都是耐心。
“老实交待!你干这行几年了?还有没有别的同伙?他们都在哪?”
“同伙?”老邢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指着院子里的小车说道,“你去把车上的书搬开,下面有一个用油布包着的相片,你自己看!”
“喝!果然还有同伙,这下可好,人齐了!”刘所长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时间不大,张主任和另外一个警察拿着一张发黄的八开相片走了进来,递到老邢面前问道:“你看好了,是这张吗?”
老邢看了看,只见这张相片上写着:民国33年6月30日,国民革命军第x特种团于松山参战前军官合影留念。“是这张!”他说道,随手又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你再看看这张......”
刘所长接过来一看,上写:民国34年1月27日芒友会师后,国民革命军第x特种团军官合影留念。
33年的照片共有81人,而34年的照片上仅有9个人。
“这有什么问题吗?”刘所长没明白。
“全团81个军官,而这张照片只有9个人,你还不明白吗?”老邢痛苦地摇摇头。
“什么9个八个的?什么意思?”刘所长还是没明白。
“全团八十一个军官,有72人永远留在了抗日战场上......”老邢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眼角留了下来,“你说说他们到底都在哪里?”
刘所长愣了一下,随后脸色就变得煞白,突然,他吼道:“你他妈不老实!国民党怎么会抗日?他们采取的是消极抵抗,是假抗日真**!我看你是故意混淆视听。什么国民党抗日,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你们国民党取得的吗?那是在我们伟大的中国**,是在**的领导下取得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哦!看来你的问题很严重。什么松山芒友,别是你们打内战对抗我们人民军队吧?嗯!这可是铁证啊!行!看来你真要跟我们走一趟了!小杨,你把手铐先给他戴上......”
旁边的警察“哎!”了一声,从腰间的武装带上取下手铐......
老邢无话可说了,含着委屈的泪心想,“怎么都说不明白,这个所长到底怎么回事?他不会是从那个年代上来的吧?”
不知道老邢是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他想得一点都没错——这个刘所长和张主任一样,都是武斗那年,从打砸抢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爬上来的。
满是委屈的老邢被戴上了手铐押上了吉普车。边走,他边回头看。他实在是想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