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沂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宿无语。直到东方泛白,鸡鸣四起。他才一头扑在桌子上昏沉沉地睡去。梦中依稀那个梳着两把小刷子的女孩,轻轻走到他的身边,为他拂去落在头上的灰尘......“赵静!......”他猛然惊醒,头上的冷汗兀自流个不停。四周的空气阴冷而潮湿,一缕薄雾随着微风慢慢飘散......
“静静!你去哪了?放了假也不在家好好呆一呆。”齐瑞芳不住地埋怨着女儿。自从赵静放了寒假,齐瑞芳就没少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而奔波,然而赵静却始终不为所动。细心的齐瑞芳觉察出了女儿微妙的变化。整天心事重重的女儿,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说不笑,也不再调皮捣蛋了。
“姑娘大了......”齐瑞芳暗暗叹息,“一晃儿,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心事......”
赵静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觉得心里烦闷无比,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子,不吃不喝不声不响蒙头睡觉。
“静静!你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就不能和妈妈说说么?”齐瑞芳坐在女儿的身边问道,“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哎呀妈!你就不能让我自己静一会儿吗?”赵静显得很不耐烦。
“你这孩子!”齐瑞芳拍了拍女儿,“有什么话不能和妈说?你以前一有什么心事不都是和妈说么?”
赵静心想:“就是这件事情不能和你说。”
“好了,妈问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齐瑞芳笑道,“妈也是过来人,可以帮你参谋参谋,没准你看上的小伙子妈妈也能相中呢!”
“妈妈!我没事!”赵静嘴上应酬着,可是却暗自琢磨:“什么事情都可以和你讲,偏偏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和你去说,一说准坏事!”
“好好!”齐瑞芳摇摇头,起身来刚要离去,猛然间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心事,她转过身来说道:“静静!你周阿姨上次给你介绍的对象你看过没有?”
“妈妈!你能不能不来烦我,就让我自己静一静不行吗?”
“不是我要烦你,而是这小伙子明天就来我们家,我总不能把客人向门外推吧?”
“什么?”赵静撩开被子,“呼”地一声坐起,“你怎么能这样?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见他啦?我不管,反正谁叫来的谁招待。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你说什么?”齐瑞芳变了脸色,怒道:“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吧?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敢学会顶嘴了?你是不是要把妈妈气死才开心?我告诉你静静,你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不再是个小孩子,你就不能让妈妈跟你省省心吗?”
“反正我不见,谁愿意见谁去见好了!”赵静把自己向床上重重一摔,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呼噜......
“你......”齐瑞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气得她浑身哆嗦,将怒火在心头压了压,她狠狠一跺脚说道:“瞧你这副泼皮德行,简直就跟你那猴爸爸一模一样!”
“立正!”邵海山喊道。
二排全体训练中的士兵原地待命。
“向右看......齐!”
二排战士们迅速集结归队,以右侧的战友为基准,快速调整自己的位置......
“向前.......看!”
战士们横平竖直,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同志们!请稍奇。”李明陪着垂头丧气的刘卫国走到排前。他看了看这些十**岁的小伙子们问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报告连长!没有了!”
“好!”李明来回扫了几眼说道,“你们的任务我就不重复了,总之就一句话:别给咱们侦察连丢脸,打出威风打出咱们中**人的志气,明白没有!”
“请指导员放心!二排没有孬种!”士兵们异口同声坚定有力地回答。
“好!现在请连长讲话!”李明扭过头向刘卫国使了个眼色。刘卫国则不情不愿地咳漱了一声,上前一步说道:“立正......那个......我还不太了解部队的情况,还需要向大家多多学习.......那个......指导员也说了,咱们侦察连的脸不能丢,所以呢,就请大家不要丢部队的脸......那个......要坚决勇敢地打击越南侵略者......我,我的话说完了......”
掌声稀稀落落......
李明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见这刘卫国哪怕是一眼。他心里不断地念叨着:“老邵!老陈不在,二排可就全靠你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刘卫国的脸上显得十分尴尬,他是被纠察给送回来的。他被纠察找到的原因很简单——他又穿上了军装。也许是出于对他的爱护和降低对部队的负面影响,赵军长在罗师长的劝说下并没有坚持把他押解到师部,只是在电话里告诫他一句话:“一定要戴罪立功。”
刘卫国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又度过了“一劫”。不过,刘卫国在战士们的心中,信任度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点。
“最后问一句:你们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明问道,他的眼睛又一次仔仔细细地从排头扫到了排尾。突然,他发现一个战士的嘴角动了一动。
“马德财!你有什么想说吗?”李明问道。
“俺......”马德财嗫嚅了一声,就低下了头......
“说吧!大家都是好兄弟,无论你说什么领导都不会怪你的!”邵海山鼓励他。
“那......那俺可就说了......”马德财看了看李明,鼓足了勇气问道:“指导员!这个......这个......万一俺光荣了,能......能给俺爹娘多少钱......?”
李明的脸色骤然陡变,阴沉着脸没吭声。刘卫国看着马德财也没说话。只有邵海山,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却酸苦异常......“嗨!又是一个郑宝财......”
“陈东!你告诉他答案!”李明喊道。
“是!”陈东清了清喉咙大声说道:“五百元人民币!”
“马德财!你听清楚没有?”李明冷冷问道。
“五百块......”马德财笑了。
“怎么?嫌少么?”
“不少不少!”马德财兴奋地回答,“俺家一年也赚不到50块钱......嘿嘿!”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出发!”邵海山大喊了一声。这支队伍,在离开战场4个月之后,即将返回硝烟弥漫的战场......
夕阳西落,最后的一抹余晖照射在刘卫国那阴晴不定的脸上......
“他们已经出发了?”陈沂生看着被江素云掺扶着的周小米,平静地问道。
“是!昨天走的。”
“老邵没留下什么话么?”
“没有!”
“噢!”老陈低头想了想,“只要有老邵在,我就放心了!”说罢,他从周小米的衣兜里翻出一颗“大生产”。
“老排长!你是不是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我?”周小米问道。
“没有!”老陈摇摇头,“你不是个怕死的兵......”他吐了口烟圈,又道,“只不过,你却是个刺头兵!”
“呵呵!”周小米笑了,由于刀口还未愈合,他笑得极为勉强,一边笑还一边咧着嘴。
“你也别得意!”老陈道,“这次叫你小子用小聪明给躲过去了,下一次,你再这么熊包蛋,看我不挤出你的卵黄!”老陈说话口无禁忌,和战友一见面就忘了东西南北。他也不管身边是否有女同志在,张口就是一句粗话。弄得江素云的脸就跟那大红灯泡似的。
碗口粗的竹子如同捆绑在一起的篱笆墙,紧密结合密不透风。高达两米以上的飞机草,夹杂着带刺的蔓藤。草下的水洼地,泥泞而又松软。一脚下去,要左右前后摇晃半天才能拔出脚来。
刚才还是金钟、织娘、蟋蟀“啾啾、嘟嘟”地鸣叫,可是当人群走近的时候,立刻就还给了大自然一个无声的世界。
中越边境法门山第14号界碑处......
刘卫国拔掉身上最后一条蚂蟥,狠狠地骂了一句娘。这一声,换来潜伏士兵的一阵怒视。
“不许说话!”邵海山低喝了一声。
“妈的!”刘卫国撇撇嘴,“到底你是连长还是我是连长,管起老子来啦!”他在内心里不断问候着邵海山的娘。
“嘟嘟!”一声蟋蟀叫......
“啾啾!”斑鸠的鸣啼随后就接了上去。
“副连长!”
“我在!”邵海山回答。
“越南鬼子离这里还有1公里!”白晓光慢慢爬近邵海山。
“注意隐蔽!准备战斗!”邵海山命令道。
“哗哗!......”枪栓声响起......
刘卫国的手心全是汗,双腿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寂静的草丛中传来了清晰的牙齿碰撞声......
“妈的!是谁这么没尿性?给老子安静下来!”邵海山怒不可遏。
刘卫国赶紧捂上了嘴巴......
“老白!”
“到!”白晓光轻声回答。
“敌人靠近的时候,要是没有蛐蛐叫,你就和六班弄出点蛐蛐声!”
“是!”
“嘟嘟......嘟嘟......”
十几分钟后,十几个黑乎乎的人影从越南这一侧的内地出现了。黑暗中,这些人的身体都很单薄。也许是长期饥饿的原因,这些人的脚步都极其不灵活。从远处就能清晰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妈的,什么破规矩,”刘卫国心里骂道,“凭什么当官的要带头冲锋?”他的脑子在迅速溜着号,一想即将来临的战斗,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听他的使唤。就连身下水洼的冰冷,也丝毫感受不到了。
“妈的,这伏击战该怎么打?”刘卫国飞快回忆着战场生存法则,遗憾的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篇科目。“我该怎么办呢?”刘卫国冒了凉汗,“总不能象上一次吧!”他偷偷看了看身边的战士,“这么多人总不会一下子就死了吧?只要不死我可就要露馅呀!这可怎么办呢?”他愁得几乎快要昏过去。
邵海山不断地目测敌人的距离:“300米......250米......100米......”就在他想放近一些再开火的时候,“嗒嗒嗒!”三声枪响从草丛中爆发出来,夹杂着“咝咝”的锐声,子弹笔直地射进越南人身旁的丛林中......
“打!”邵海山被这提前发出的枪声给彻底激怒了,由不得多想,他仓促之间下达了命令。
“嗒嗒嗒.......”“突突突......”从二排的潜伏地密密麻麻飞出了炽热的弹雨。可是越南人的反应更加迅速,当第一声枪响传来的时候,这十几个越南人一齐扑倒在地,迅速打开保险,举枪对射......
“妈的,打成遭遇战了!”邵海山甩掉帽子,“老子非枪毙那个乱开枪的杂碎不可!”
“甩手榴弹!”邵海山一声大喝,率先抛出手榴弹之后,正要冲锋,却不料身后有人喊道:“撤!”
“妈个x的!谁喊的?”邵海山眼见越南人凭借有利地形正在有组织地后撤,就在这时,自己的一侧偏偏有人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顿时,他的眼睛就变得血红。
“我说的!”刘卫国从草丛中爬出来,“既然被越南人发现了,这次任务就失去了意义,还打什么?”
“去你妈的!”邵海山抬手就给了他一枪。不料刘卫国早有心理准备,枪声未响,他就一头扑进了草丛......贪生怕死的人,往往在保命方面的天赋要远远出色于正常人。
“跟我上!”邵海山已经红了眼,带头就向越南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嗒嗒......”老邵手中的冲锋枪不断地向道路两侧的丛林扫射,使得那些想钻进丛林逃生的越南人硬生生被逼了回来,乖乖爬到路口重新寻找掩体还击。
“注意隐蔽!”老邵扑在地上。
“噗噗!”一块巨石应声而裂。躲在石后的越南人刚刚惊叫了一声,一颗炽热夹杂着水汽的子弹从他的上腭顶了进去......拖着喷泉一般的浊液,一个倒旋,穿着草鞋的双腿向天空中重重甩起,脑袋却一头深深地插进泥里......双腿象两棵树叉一般高高举着,剧烈地颤动着,久久不肯弯下......粘稠的液体将身旁的战友溅了一身一脸。
“杨雪龙!打得好!就这么打!”邵海山大声夸奖,“把这几个杂碎都给我干掉!”邵海山的准星已经套牢一个“之”字形弯腰逃跑的越南人屁股。
“嗒!嗒!嗒!”一个点射击发。越南人的身子歪了歪,上半身向一根半截的树杈重重摔去......“啊!”的一声惨叫,爆炸的火光之中,他的背后冒出了一截鼓着血沫子的树枝......
“3个......”老邵口里数着数,“还有两个,我看你还往哪里跑......”他咬了咬牙,手臂一挥,就率队追了上去......
“连长小心!”身后的陈东大喊了一声。
“咻!”“嘭!”
邵海山的后背突然爆开一个血洞,破碎的肌肉混着温热的鲜血泼了白晓光整整一脸......
“副连长......”白晓光惨然大叫了一声。老邵从嘴里发出了“嗬”地一声,倒在地上就再也没爬起来......
“咻!”
“嗯......”白晓光闷哼一声,双膝一软,身子重重砸倒在地......半边脸颊被整个掀到耳后......
“卧倒!”杨雪龙大喊,战士们迅速消失在两侧的草丛中。
“有狙击手!”陈东把脸贴在了地上,警惕地向前方搜索。
白晓光在地上剧烈地扭动着......血水和着碎骨从口中一股股地涌出......
“撤!”身后响起了低低地命令声。
“连长!副连长和老白......”杨雪龙含泪问道。
“侦察兵的规矩难道你不知道吗?”刘卫国冷冷说道。
“好家伙,原来你躲在树后......”陈东将准星慢慢锁定一颗芭蕉树......
“陈东!你要干什么?”刘卫国低喝道。
“连长......”
“不许暴露目标!慢慢后撤,这是命令!”刘文国不容分说,手脚并用向中国国境一侧倒爬回去......
“连长!可是老白......咱们二排不能丢下一个战友!”
“谁他妈订的规矩?我是连长我说得算,执行命令吧!”
“连长......”二排的战士全都哭了,这哭声又引来了几声枪响,造成了几个战士身负重伤
“妈个x的,我他妈就不信打不掉你!”陈东咬牙切齿说道。
“陈东!你再不执行命令我就枪毙你!”退回国境的刘卫国躲在石后大声说道。
“连长!你总得让我们背回战友的遗体吧!”杨雪龙声泪俱下,跪在刘卫国的面前连连叩头。
“人都死了,还讲究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哪块黄土不埋人?何况敌在暗我在明,情况逆转,形势对我不利。打不赢就走,不打无把握的仗这些话你都忘记了吗?”刘卫国嘴上说着,心里暗骂这些兵脑子都进了水。
“连长......”
“撤!”刘卫国转身爬进了草丛......
“撤!!!!!!”杨雪龙回头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
战场上沉静了下来,从越南国土上那棵芭蕉树下,传来了一个女人的低沉的歌声。歌声委婉悠扬,每到动情之处,往往透出一股催人泪下的凄凉......
“是‘绵河上的小船’......”杨雪龙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从今往后,他是彻底记住了这首越南情歌。“我会再找你的!”他猛然转身大喊。一道闪电掠过,春雨“噼噼啪啪”洒落如豆。电光照射之处,白晓光那不断蠕动着的躯体还在挣扎着......杨雪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老......排.......长!”白晓光拼出躯体中那最后一丝力气,在黑夜中无比辛酸而又凄凉地喊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