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不欢而散。当陈沂生回到病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江素云拖着疲惫的身躯来给他换药。
“谢谢你!”老陈说道。
“你谢我什么?”江素云感觉很奇怪。
“谢谢你今天帮了我的大忙。”
“帮你忙?”江素云摇摇头说道,“这种忙我以后再也不想帮了。”
“为什么?”
“太辛苦!”
“噢!”
“你娘住得还习惯么?”
“还行!”
“你的伤口快要愈合了,有时间多陪陪你娘,她大老远出一次门很不容易。”
“是!”
“你怎么象块木头?”
“啥意思?”
“我说了这么多,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
“行!”
“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没胃口。”
“不理你了!”江素云生气了,转过身去不理他。
“对了!前几天在我旁边的人是谁?”
“你是说......霍保生?”
“霍保生?”
“是啊!是他,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老陈嚅动了一下嘴唇,随后就再无声息了。
“你这个人......”江素云摇摇头,“你可真笨......”
“噢!”老陈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二人就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江素云在值班室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保温瓶。瓶上还贴了一张纸条,示意值班的医生将它转交给陈沂生。江素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装的是玄米红枣粥。
“她来过了......”江素云有些发楞,“她为什么自己不送呢?”正想着,月月、亮亮陪着陈母一同过来看望陈沂生。月月的手里还拎着个蓝布包裹。
“大娘!您来啦?”
“是啊!大夫你也早!”陈母和蔼地笑笑。突然,她发现了江素云手中的保温瓶,“大夫!你还没吃饭?”
“啊!不不,这是给陈排长送的早饭。”
“给崽子的?你做的?”
“嗯!算是吧......”江素云偷偷将纸条团了团......
“噢......”老太太没说话。月月的眼睛紧紧盯着保温瓶......
陈沂生今天的心情本来还算不错,可是当他看见亮亮那一嘴黄牙时,这种内心的和谐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被打破了。“你们来啦?”他象征性地和这几个人打打招呼。
“崽......哥,这是俄给你买的......”月月颤抖着将蓝布包裹递给陈沂生。
“放在这吧!”老陈指了指床头的小柜。月月如同捧了火盆一般,放下包袱就飞快地闪到一边,兀自心跳脸红不已。
“崽啊!大夫也给你弄了吃的。”老太太含笑看着江素云。江素云倒是很大方地放下保温瓶,轻轻揭开盖子......
“这是啥?高粱......”亮亮伸头瞧了瞧,“咋还放了红枣?”陈沂生叹口气,他现在才算弄明白:论见识,他并不比眼前这位令他很讨厌的黄牙汉子高明到哪里去,说白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米。
“来吧!趁热喝,一会就要凉了。”江素云取出勺子,舀了一勺在嘴边试试温度,随后送到陈沂生的嘴边。
“俄来!”月月走过来。江素云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继续举着手中的勺儿。
月月的脸更红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地矗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我自己来吧!又不是小孩儿,喂什么?”老陈接过勺子,正要喝的时候,老太太突然说道:“崽啊!包袱里有月月给你买的白面馍,趁热吃,别凉了。”陈沂生点点头,一手端着勺子,一手去解包袱节。
“我来吧!”江素云边解边说,“你先喝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你做的?”老陈问道。
江素云的脸颊一红,没说什么。陈沂生看看江素云,笑一笑,也没再问什么。他将勺子里的粥轻轻送进嘴里......
“你怎么啦?”江素云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沂生,心下茫然。老陈嘴里叼着勺子,眉头紧锁,仔细地品尝着,久久不肯抽出勺子......
“崽啊!你这是干啥?”老太太也奇了怪。陈沂生摇了摇头,随后又点点头、目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向远处的群山深邃地望去......
“他这是怎么啦?”江素云也是一头雾水,她找根筷子,蘸着玄米粥的汁液尝了一尝。不料尝过之后,她的眉头也慢慢锁起......羞红和尴尬渐渐呈现在了脸上......“巧克力味的......”江素云痛苦地闭上眼睛......“赵静......你真是我命里的冤家......”江素云只觉心中一片凄凉。好似三九天被迎头浇灌了一桶冷水,从里向外刺骨地冰凉。
老陈默然无语,一口接着一口地喝起了粥,眼前的白面馍他看都不曾看上一眼......“农村兵......你真傻......”赵静那含羞带臊,娇羞委婉的话语又浮荡在他的耳边。喝着喝着,眼圈就红了......
“这到底是为啥?”老太太越看越糊涂。此时的月月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陈沂生,还不时和自己的哥哥对望一眼。
江素云一脸的失落,她默默看了陈沂生一眼之后,含着委屈的泪水,慢慢走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秀发。
“崽啊!你这是为啥?”老太太心里藏不住事情,焦急地追问着。
陈沂生摇摇头,也不说话。直至一口接一口地将玄米粥全部喝光......
饭后,老陈的情绪已经跌到了历史最低点,江素云扶着陈沂生慢慢在院子里散步。老太太和月月兄妹被一辆挂着军车牌照的丰田轿车接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听传达室的老于头说,可能是被某位首长请去做客。还告诉陈沂生叫他不必紧张。陈沂生没有心思追问这些事情,他在江素云的搀扶下,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群山。
江素云强压自己内心深处的烦躁,尽管这种排泄方式无异于饮鸩止渴。陈沂生没有理会江素云的异常变化,他只是歪着头问道:“你说,我和她会有结果吗?”
“我不知道!”江素云竭力回避这个问题,即便是她知道,也不想再和这件事情纠缠不清。
“我和她是没有结果的......”陈沂生凄然一笑,“我早就知道,官家的小姐,是不会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乞丐的。”
江素云舒展了一下眉头,接过话来说道:“你的意思是想说什么人找什么对象是吗?”
老陈点点头。
“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你要是喜欢你就去追求嘛!”江素云反驳道。
“你不懂!”老陈默默摇了摇头,“我和她是做不成夫妻的。”他的眼神暗淡下去......“就算我们之间心里都有着对方。”
“你们真是的,既然彼此之间都喜欢对方,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和她一个站在楼下一个站在楼上......”
“地位悬殊!”
“对!所以,就算我们彼此都想着念着对方,可是她不可能下楼,我也不可能上去......”
“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是的,还是你有水平。”老陈觉得自己的嘴太笨,心里想的事情就不能象人家那样用文绉绉的语言表达出来。
“你是在夸我吗?”江素云生气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只是想说我和她是不可能了......”
“都八十年代了,你怎么还想什么门当户对?你还是不是年轻人?”
“是!”老陈沉重地说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当官的,还有穷人;只要你的日子不想过得太辛苦,想要对等地交流,那就永远存在门当户对的问题。”
“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吗?”
“不是严重,这是事实。我想二十年后,年轻人找对象也一定会看重门第,看重家财的。”
“我可管不了二十年后的事情,我现在就想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江素云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红。
“如果你再见到她,麻烦你替我向她说声谢谢,谢谢她这碗粥!”
“好吧......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向她道谢?”
“见了面我会说什么呢?”老陈叹口气,“何况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弄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
老陈紧紧握住江素云的手,不说话了......江素云轻轻将手掌抽动了一抽,却又感觉到浑身无力心跳如鼓。
“谢谢你江护士!”陈沂生举起手臂给她敬个礼。
“你......你谢我什么?”
“你对我的好我会记住的。”陈沂生说道,“我要走了。”
“要走?你的伤全好了吗?谁批准你啦?”
“不用别人,越南人批准了就行!”
“你瞎说什么?”
“这里我呆不下了,一天都呆不下。连里还有三十几个弟兄等着我。前线并不太平,你叫我这个排长窝在医院算是怎么一回事?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不行!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
“求求你了!”
“不行!再说,你走了,你娘他们该怎么办?”
“我会和娘商量,叫她赶紧回去,这里并不适合他们。”
“那......你那个月月怎么办?”
“她也一起走!”老陈想了想说道,“我不可能娶她,趁早叫她死了这份心吧!”
“那......那你走了,我......”江素云想说“我该怎么办?”
“我们是哥们儿对吗?”陈沂生问道。
“哥们儿?”
“不是吗?”
“是......”
“那好!哪有哥们不帮哥们的?你帮我一次,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位哥们的!”陈沂生说罢,转身而去,只留下兀自发愣的江素云。
“哥们儿?怎么听着有点耳熟?”江素云喃喃自语。
当晚,陈沂生见到了被罗副军长送回来的母亲,他把三张回程车票塞进了母亲的手中。母子俩长谈了一宿之后,第二天,就在大家的一片“哗然”之下,把心满意足的母亲送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月月也走了,她是一声不吭地随着陈母和哥哥一起走的。临走时还回头深深地看了陈沂生一眼......
一个星期后,陈沂生也从医院消失了......离开医院的那一天,江素云将他送出了城,在一片互相“珍重”的道别声中,江素云站在山岗上默默地流着泪,久久不忍离去......这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但随后的事情却更加突然——三个月后,江素云同志的一份《恋爱报告书》被郑重地摆放在了医院领导的办公桌上......
随后的几个月里,陈沂生和他的二排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不但如此,就连整个侦察连也在一夜之间从驻地消失了。有人说,他们去了云南,至于去干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换防驻军的到来,人们在暂短的躁动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距离岚山市西南600公里之外,有一座南高北缓主峰海拔1442米的劳山,很久以前山上长着原始森林,山高坡陡,野兽出没,以大、陡、深、险而著称,地理位置十分险要,生活在这里的瑶族同胞习惯地叫它大劳山。中越两国的边境线,正好从劳山的海拔440高地的山脊平行穿过。
我军在这一带本来是没有驻军的。可是自从1983年越军进入劳山,占领了劳山440高地以及中方一侧461、462高地的山脊时,这块在全国不算起眼的小地方才渐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越军的小心谨慎使他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不断地用炮击我方平民的住宅和公共设施来试探着我军的底线。他们陶醉于我方平民的伤亡数字和财产损失状况而不能自拔,完全忘记了“打人者注定要被挨打”的古训。
寂静的深夜中,一辆辆熄灭车灯的军车源源不断地向西南开去。随着起伏的路面剧烈地颠簸,车内的士兵已经将神经绷到了最高点。
没有人说话,就连微弱的呼吸也听闻不到。
陈沂生率领的侦察连和别的部队不太一样。其他的部队是无论路途远近,都要大包小裹带上全部家当。老陈的兵很简单,干粮水壶枪支弹药必不可少,行李碗盆统统丢掉。就连开车的司机都说,“拉这个连最省油。”
一晃三年过去了,陈沂生从一位排长,荣升为连长,就连他手下的士兵,有的已经被提升为军官。接替他担任二排排长的是杨雪龙,金玄和也在去年被提了干,成为了侦查连一排排长。周小米混得官运不佳,到目前为止,算是超期服役,不过也光荣地成为了六班班长。陈东考入了军校,这是从二排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为此,老陈乐得一宿没合眼。比他自己娶上媳妇还要高兴。陈东临走的那天,老陈开车将他送到了岚山火车站。买了站台票送上火车不说,还送给陈东一把他使用多年的飞抓。
“你小子!别给咱二排丢脸!”这是老陈憋了半天,才说出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