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作者:亦舒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太知道,是的,我睁着双眼,“机会”一走过便抓紧它的小辫子。

    “你是怎么进入剑桥的?”聪慧好奇地问。

    “我跟拜伦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绍我。”

    聪慧捧住头大笑,“天啊,你实在太好了,你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心的人?”

    我反问,“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你相信吗?”

    聪慧一怔,伏在驾驶盘上,笑得岔了气,抬不起头来。我耸耸肩。其实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只不过她特别纯情,听什么笑什么。

    聪慧说:“我一定要介绍你给聪恕,他会爱上你,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吨计算。”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摊摊手,“我还会在此地出现吗?”

    “那么我介绍聪恕给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与姊姊不喜欢她们。喂,你一定要来。”聪慧很坚决。

    “聪恕。”我问,“你们家人人两条心?姐姐叫什么?”

    “聪憩。”她答,“就我们三个。”

    “——聪明的人睡着了。”我笑,“这名字舒服。”

    “来,我们回家吃饭。”聪慧发动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聪慧,你对我完全没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坏人还是好人。”

    聪慧惊讶地看着我,“坏人?是坏人又怎么样?你能怎么害我?你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俩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我赢呢!”

    她并不笨,她只是天真。

    我点点头。

    车子向石澳驶去。

    聪慧说:“本来我们住浅水湾,但是后来游泳的人多,那条路挤,爹爹说大厦也盖得太密,失去原来那种风味,所以搬到石澳。我们一向往香港这边,九龙每个地区都杂得很。”

    “你爹爹很有钱?”我问。

    聪慧摇摇头,“不见得,香港有钱的人太多太多,我们不过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做,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