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唇,“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好,你去吧。”他说。
我向他笑笑,回转客厅,聪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哥到处找你。”她说。
我答道:“躲在花园里吃老酒。”
聪慧睨我一眼。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哪种跑车最好。西装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钮不流行,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打火机还是都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宋家明是脑科医生。我听得津津有味。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把头骨锯开,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脑网膜……勖聪憩“啧啧”连声。聪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多么高贵的职业,我倾心地想。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数目并不太多,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像征幸运。银餐具、水晶杯子,绅土淑女轻轻笑声,缎子衣服“——”作响,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但觉豪华而温馨,我酒后很高兴。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