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作者:亦舒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辆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地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地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口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挡,车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地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地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我轻轻地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地说:“你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家侍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间:‘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小皇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