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作者:亦舒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管他自己提一百个“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儿钱——他脸上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OK。”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恩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