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作者:亦舒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