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作者:亦舒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