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