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对北方来说不算盛夏,温度也很热了。
不知是不是快要高考的缘故,她跟周熙昂明明是同桌,交流却比从前少了很多。
比方说。
课间休息时,她希望他能听她背一遍她一直背不下来的《滕王阁序》,语文书递到他面前,他轻轻把书推开,看也不看她,说:“你不如默写。”
自习课向他请教学不懂的物理题,他坐得笔直端正,从书桌里掏出自己写满正确答案的试卷,放到她面前,声音冷淡,语调平平。
“看不懂再问我。”
放学后想多跟他待一阵子,跟他走到校门口,他会停下来,转过身告诉她:“晚上不安全,你早点回去。”
说完话,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留恋与不舍。
像在对普通同学讲话。
令她矛盾的是,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会多跟普通同学讲话的人。
起先,方曼姿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一则,他性格向来如此;二则,就算是情侣,也该给彼此留下空间。整天待在一起,早晚会互相厌倦。
眼下距离高考三十天不到,是不该耽误他学习。
所以,方曼姿每天中午都会跟原来班级的鞠恬恬一起吃,不多缠着他。
有时她们碰到其他关系好的男同学,就一起坐下来吃,倒跟原来班级的同学融洽了起来。
这样过了一周,忽然有一天,两人在校门口买奶茶,鞠恬恬问她:“曼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跟周熙昂分手了?”
“没有啊?”方曼姿的目光从菜单上移开,一头雾水,“你怎么这样问?”
鞠恬恬对点单的阿姨说:“一杯珍珠奶茶,加布丁。”
点完单,才回答方曼姿的话:“没分手,那你为什么要整天跟我在一起,怎么不去缠着你家熙昂?”
“他……”方曼姿突然语塞,那些挂在嘴边的理智道理,这时说哪个都像借口了。
“一杯草莓奶昔。”她想不出回答的话,只得先点单茬过这个话题。
两人到旁边的小桌前坐下,鞠恬恬问:“他怎么了,你还没说呢?”
“学习太忙。”她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少女倾慕,“他学习那么好,要是因为谈恋爱考不上好大学多可惜,我怕耽误他。”
“你也太懂事了吧。”鞠恬恬惊叹,“不过你这一周都跟我在一起,搞得我还以为你们分了,吓我一跳。”
正好奶茶做好了,方曼姿接不了这句话,借着取奶茶的机会,逃避了这个对话。
与鞠恬恬说说笑笑,到楼梯口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的班级。
正是下午休息,准备上晚修的时候,晚霞红光十里,烧了半边天,将周熙昂身上的白色校服照得发红。
他坐在霞光里,肩膀清瘦,脖颈修长,一身书卷气,有他映衬,教室里他所处的角落都显得干净美好,像校园日剧里的场景。
是不管回想多少次,都会为之心动的画面。
她手里握着奶昔,看到这一幕,在原地欣赏了半分钟。
然后,没出息地,开始脸红。
她回到座位上,跟他挨着,见他又在研习生物题,她把奶昔递到他嘴边,说:“喝一口,可凉快了。”
吸管戳到了他柔软的唇,软肉向下陷。
他用左手推开,说:“我不喝。”
拒绝人时,语气比他棱角的线条还要冷淡。
她说:“可是我想让你喝。”
“我不喜欢。”
“那就当为了我,尝一小口都不可以吗?”
她再一次把奶昔递到他面前,恳切地盯着他看。
周熙昂这才从生物题上抬起头,轻描淡写扫了她一眼:“如果你觉得很有必要的话。”
“……”
方曼姿讪讪把奶昔收回来,双手捧着塑料杯壁,眼睛盯着吸管,心里想,是不是自己太无理取闹了,他喝与不喝,又能代表什么?
她虽是这样在心里开解自己,可整个晚修,她都忘不掉周熙昂拒绝她的态度,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生生在她面前划出一道线。
而她站在线外,站在属于陌生人的那一边。
熬过晚修,他背好书包,没跟她说什么,一个人走了。
方曼姿不甘心,她心里憋着一股劲,一定要跟着他,找他问个清楚。
放学的人那么多,她就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盯着他的后脑勺,谁也挤不丢她。
到了校门口,周熙昂突然停下脚步,对她说:“不要跟着我。”
方曼姿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在他转身之后,她还是毅然地,跟上他的脚步,朝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方向前行。
路过校门口卖手切水果的小摊,阿姨正在收摊。看到他们两个,阿姨露出热情的笑脸来:“放学啦?好像一周没看着你们俩了吧?”
方曼姿笑盈盈点头:“嗯。”
“行,去吧,早点回家啊。”
她追周熙昂追那么久,几乎每日都要从这里经过,时不时还会停下来买水果,这阿姨早就记住了他们两个。
她跟他穿过城市街道,穿过住宅区的小路,她没有停下,他也不曾回头。
一直走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子,在那个,他答应跟她在一起的路口。
他忽地停步,转回身,漠然地看着她。
她也停下脚步,笑着看向他。
“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他问。
她嘴角的笑容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眨了下眼睛,故作轻松地问:“什么?”
“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提步向前走。路灯将他的影子越拖越长,他离她也越来越远。
她心里猛地缩了一下,他的话像一根带子,紧紧束缚了她的心脏。
她鼻子一酸,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身体缓缓地,缓缓地蹲在地上,手臂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
只有这样,才会觉得好受一些。
没过多久。
她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鞋子。
视线顺着运动鞋缓缓上移,扫过他的校服裤子,挺拔的腰,宽阔的肩,以及,他冷傲的脸。
她喉咙发涩,想发出声音来,又因为情绪上涌,什么话都说不出。
周熙昂说:“起来。”
她不肯说话,也不肯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说:“不要蹲在这里,回家。”
连日来积攒的委屈,被他无视的心酸,明明是她的女朋友,却要被他当成一个普通同学来对待,这些本以为可以忽略的情绪,积压得连自己都欺骗过去的难过,因为他这一句话,再也控制不住,顺着眼眶汹涌流出。
她蹲在地上,仰头看他,他的身影挡住路灯,她瞧不见他的表情。
喉咙因为难过而微微发肿,她哑着嗓子,问他:“你不是不让我跟着你,那你又为什么回来?”
周熙昂轻轻别过头,不出声,嘴唇轻抿。
她问:“周熙昂,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他说:“没有。”
她喉头哽咽,嘴巴酸涩得张不开口。
他大步上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回家。”
她蹲久了,猛一起身,腿麻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血管内啃咬,她又疼又难受,却也顾不上腿的感受,只哭着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肯理我?”
他听见这句话,放开了她的手腕。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着他眼尾的不耐,以及掩藏不住的冰冷。
他扯了扯嘴角,抬眸:“你够了没?”
“……什么?”
他眼神凉薄,无视掉她眼底的错愕,以及没来得及流完的泪。
然后,到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停下,他什么都没再说,就此离开,没再看过她一眼,没有管过她到底有没有上车。
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她一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等到大腿从麻感缓过来,再去看他拦的那辆计程车,早就已经开走了。
路边空空如也,只有路边的灯,高高的建筑,以及天上孤独的月。
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向回走。
不想打车,就只是,想一个人走这么一段路。
原来鞠恬恬的猜测不是假的。
自己的多心也不是假的。
他果然厌恶了这段感情,或者说厌恶了她,在刻意地与她疏远,保持着距离。
她一直压抑着,怕自己哭个不停,于是一直憋着,没让自己哭。
没多久,她重新走回到了校门口。
摆的小摊几乎都收了,那个卖水果的阿姨还在扫削到地上的水果皮。
她看到方曼姿,动作一停,直起腰身,问:“哎?还没回家呢?都这么晚了……”
方曼姿吸了吸鼻子,说:“我马上就回家了。”
听见这声音,阿姨叫住她,然后从箱子里抓了一只苹果,放到她手里。
“怎么还哭啦?来,吃个苹果,不管发生什么事,别难过,也别往心里去,吃完开开心心,回去好好睡一觉,都会过去的。”
那时她托着那只苹果,一瞬间,像积雨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所有堆积的委屈涌上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为什么,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不理她,突然对她这样。
原来不是因为学习。
也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在一段感情关系中,最难过的情况就是,当你还在为你们的感情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的时候,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抛弃的那一方。
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她回到家,一个人吃掉了那只苹果。
也吃掉了所有的难过。
再然后,第二天上学,她照旧跟他做同桌,跟每天一样,复习,上课,休息。
一切都如往常。
只是,她没有再主动找过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也是一样。
唯一有的交流,仅限她要出入座位时,对他所说的“借过”“谢谢”,再没别的。
她不是没有尊严,不会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在被人那样甩开之后,还要巴巴贴上去,去问一个为什么。
犯贱也要有度。
她那天已经问过了,他没有说。问过一次,她就不会再问第二次,事已至此,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在她的记忆中,高三最后半个月,她每天都在与周熙昂的“冷战”中度过。
谁都没有提过分手。
却还是,用心照不宣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关系。
也许两个人心里都是清楚的,这段感情也就到这儿了。
直到高考完毕,班上同学聚会那天。
她喝了酒,不知怎么,跟他有了一晚。
醒来过后,看到身旁睡的人是他,她心里狠狠一颤,到最后,自暴自弃地想,也罢,就当是给这段青春做个了断,她也不算亏。
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到这里,也可以添上一个算是圆满句点。
不久周熙昂醒来,两人发生了一场极为不愉快的对话。
依稀记得她说了些狠话,他嘲弄地笑了一声,甩门离去。
那是她青春岁月中,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一个无情的背影。
一个月后,就听到了他离开海城,以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安城一所国内排名前几的学府的消息。
知道他在安城,她从未到过这里。
……
现在想来,其实她连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分手节点都不清楚。
要从哪一天,哪个时候,哪一个瞬间开始算?
不管从什么时候开始分手,她只知道,他们最后的结果并不愉快,分手的姿态难看,哪怕一夜过后连句温存的话都没得到,就只有互相讽刺。
也知道了,他的冷心冷性,知道了那句“敢追周熙昂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她是特别那个。
的确特别。
特别地,引人发笑。
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无法确定。
他们之间那些所谓的,还算美好的回忆,究竟是真的。
还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的臆想。
是她自作多情带来的误会,是大脑分泌的多巴胺,给她制造出来的一种假象。
会不会,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从一开始,他对她就是讨厌的,鄙夷的。
每每这样想,那些还称得上美好的瞬间就会涌上心头,又让她陷入一种新的痛苦。
我领略过你独一无二的温柔,也见识过你头也不回的薄情。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学会忘记这些,也没有再像当初那样激烈的情绪了。
正如她无所谓周熙昂有没有交女朋友,车轮向前碾,她也一样,对陈年旧事能够做到轻描淡写翻篇。
是在到了安城,重新遇到他以后,才开始断断续续想起曾经的片段来。
读书时,她曾经幻想过,长大后嫁给周熙昂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后来梦醒了,也教她明白过来,幻想终究是幻想,当不得真。
如今多年过去,他重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方曼姿,我们结婚。
她感觉自己被人生生撕扯,身体一半告诉她:你现在正处于麻烦之中,只要嫁给他,就可以暂时解决麻烦。
另一半又在阻止她:不,不可以,忘掉惨痛的过去了吗,难道那些教训还不够吗?
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栽过跟头,怎么还敢,还敢再去招惹他?
方曼姿站在浴室里面,听着水声思考了许多。
到最后,热水溢出浴缸,浇在她的拖鞋上,她被烫得一缩,这才醒过了神。
-
方曼姿不敢去上班,跟周熙昂在微信上告了假,他也没说什么,更没多提那件事。
车里发生的对话,就只被关在车里,他不提不问。
幸好他没有问,她现在心里很乱,也没法回答他。
这天,她待在家里,在瑜伽垫上做有氧的时候,桌上的手机一响,她暂停视频,过去一看,是她妈妈的电话。
“妈?怎么了?”
“曼曼,蒋驰是不是已经找到你了?”
方曼姿心里一惊,问:“……妈,你怎么会知道?”
她怕让爸妈担心,暂时还没有说过这件事。
“你现在怎么样,蒋驰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没事,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方夫人道:“没、没什么,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还有我跟你爸呢。现在安城也不安全,你要不要去北欧躲一躲?你不是最想看极光吗,你现在就买机票……对,你身上没钱了吧?要不要再给你转一些?”
“……”方曼姿预感不妙,她说:“我不想出国,北欧那么远,我这一出去,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
“曼曼,听话。你看看是想去冰岛,还是想去丹麦?妈直接把机票给你订了吧,明天的机票,下午,妈知道你早上起不来……”
她不得不打断:“妈!这件事根本就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就一定要东躲西藏?”
“蒋驰差点死在海里,以蒋家的行事,他怎么会放过你?坏就坏在蒋家势大,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说法,你不躲,能怎么办?”
“……”方曼姿说:“我会想办法的。”
“你能想什么办法?如今蒋驰也在安城,他……”
“妈,你先不要操心了,我自己会小心。”
说完,她挂断电话,没有再管方夫人说什么。
她呆坐在瑜伽垫上,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想法。
也像有一双手,在她人生的岔路上,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坐在原地思考了很久,从前往后,还有她到安城以来,每一个细节。
反复思量,权衡。
回过神时,已经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
她顾不上换什么漂亮衣服,就这样穿着运动衣,踩着运动鞋,绑着马尾,下楼跑到诺顿。
幸好她的住处离诺顿并不算远,跑步只要七八分钟,就看到了公司大楼。
外面人多眼杂,她想了想,直接跑到地下车库。
车库里停了不少车,她到处找,一时也没找到他的车在哪里。
她放弃寻找,决定守在地下车库出口转弯上坡的地方。
周熙昂乘电梯下来,走到宾利车旁,解开车锁。
他发动车子,打了方向盘,径直向出口开去。
车子开了远光灯,快要转弯时,只见远光灯照射的前路,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呈大字型拦在前方。
他一脚踩住刹车,在距离这个不速之客还有半米的时候,“吱呀”一声停在她身前。
停车场内回荡着刺耳的急刹声。
远光灯照在她身上,她被晃得抬起手臂,遮挡住视线。
他在车内打量她,修身的瑜伽裤,运动背心外随意套了个薄外套,穿着运动鞋,脑后扎了一个清爽的马尾。
不同于往日的明艳夺目。
此刻的她,洋溢着青春,活力,健康自然,身材瘦又不会显得纤弱,是有生机的美。
他想起有一次,他在操场路过,正巧她的班级在上体育课。
她刚跑完八百米,明明累得不行,在看到他之后,她一下子跑过来,拦在他面前。
她笑容明媚,眼眸晶晶亮的:“好巧,怎么是你呀。”
她站在烈日下,鼻尖渗了汗,脸颊是运动过后自然的红晕。她生得白,就显得那抹红十分可爱。
她身上的阳光,活力,与他身上的冷完全不同。
即使处在同一片阳光下,可对他来说,温度从来就不是一种。
以往他从来感受不到夏日的热。
可那个时候,她站在他面前,因为看到他而露出开心的笑,在那极短的瞬间,他忽然就体会到了,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此时也是一样。
好像时空流转,又回到了高二夏天。
方曼姿半晌才从强光中适应,他收了远光灯,缓缓降下车窗。
她跑到驾驶位旁边,因为来得太急,胸口不自觉起伏,她还在微微地喘。
隔着车窗,她看向车内的男人,喘着气道:“……周熙昂。”
他抬眸。
“我们结婚吧。”